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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榻
每逢十五,庆和帝都会在宫里设家宴。
灯火通明,帝王後妃齐聚一堂。转眼二十馀载,庆和帝望着殿下的皇子皇女,还有身侧的幼弟安亲王,俱已长大成人了。
庆和帝先看着,举目眺望明灿灿的宫城和宵禁下黑漆漆的魏都,眉目中溢上一丝惆怅。
德妃已向庆和帝和王皇後提过数次李稚的婚事,皆被庆和帝以李稚年幼推脱了回去。
家宴上,庆和帝向来不设大规矩,亦未着冠冕丶未带方士与国师,只是穿一身仙风道骨的道袍,美须飘飘,身形清瘦如鹤。
正对安亲王的席案上,太子李稷自斟自酌,山峦一般威严锋锐的脸庞上不挂笑意,察觉到了庆和帝的视线,便举杯低首,遥遥敬了一杯。庆和帝懒得多看这死人脸一眼,目光移到李稷之後的皇子皇女身上。
二子相貌随贵妃,生得昳丽,爱饮美酒。贵妃派来的女使正跪坐在旁,紧张地盯着他,免得他醉酒头疼。瞧见了庆和帝,二皇子露出个笑,无声叫了句父皇,也敬了一杯。庆和帝颔首,对二子笑了笑。
三皇子见了美酒美食便止不住口,筷子风卷残云,皇後特意派信重的嬷嬷督促他注重仪态。三子撞上庆和帝的视线,脸被口中的佳肴噎得通红,艰难咽了下去,夹起一块胭脂鹅脯歪头问:“父皇要吃吗?”
庆和帝神情有一丝皲裂,瞧见他就想起中秋那夜被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衣袍,哼了一声移开目光。
李稷一杯一杯饮冷酒,刘总管劝道:“殿下用些下酒菜,空腹饮酒伤身。奴才叫人将这酒温一温您再用,如何?”
“下去吧,不过是些酒,无大碍的。”李稷道。寻常他极注重这些,因着身体康健处理政务时才好事半功倍,今夜却总觉气闷。
相比起日日相见的皇子皇女,庆和帝更关心安亲王。这些日子将安亲王留在宫里教导皇室礼仪和京中关系利害,安亲王已越发俊秀出衆,庆和帝瞧着心喜,“承恩,你可有心仪之人,今夜朕为你赐婚。”
此言一出,倒有不少人看向太子。
贵妃笑道:“陛下可不要厚此薄彼呀,太子也要到成亲的年龄了,何不一同赐了婚?”
太子不娶妻,王皇後不急,贵妃却着急。二皇子小太子几个月,太子不成家,贵妃也不好为二皇子张罗。
庆和帝哂笑:“儿大不由爹。太子是个有主意的,朕赐了婚,指不定还要怨上朕的儿媳,不美,不美。好了,贵妃,知你一片慈母心肠,如此挂心太子,但今夜只谈承恩的事,其馀的往後再说。”
李稷已经习惯了庆和帝时不时刺他两句,开口简短地解释了,依旧神清气爽地斟酒。王皇後变了脸色,看看满面笑意的贵妃,再看看无知无觉丶看也不看她一眼的太子,心下难堪。
安亲王道:“臣弟恭谢天恩。皇兄恩德,臣弟铭记在心。只是臣弟如今还没遇上心仪之人,可否待来日心中有了章程,再请皇兄赐婚?”
庆和帝道:“这有何难,朕便赐你一道圣旨。往後承恩遇上了心仪的姑娘,甭管是朕还是你哪位皇侄,捧着圣旨来求婚便是。”
二皇子看向李稷,笑问:“皇兄,畅快否?”
父皇此言,亦是对他们兄弟几个表态,虽他极其宠爱这位幼弟,甚至越过了他们去,但却不会让安亲王有和他们争的机会。
二皇子笑意更深。甭管是安亲王哪位皇侄?父皇可没明说是谁,也没说不让他们兄弟几个争。
李稷视若无睹。刘总管目不斜视,只一心给李稷布菜。
夜宴散尽,李稷换了身衣裳,盥洗过後,负手望着无尽月色。
李稷依稀记得,少时他与两位皇弟关系都不错。渐渐晓了事,关系反倒疏远了起来,为了皇位明争暗抢。
夜风猎猎,衣袍在风中鼓动,清寒孤寂。自幼时起,太傅便教导他们兄弟几人施政以德,克制私欲,做百姓的衣食父母。
生在天家,不得不争。李稷若败,背後支持李稷的臣僚也将淡出朝政丶受人冷眼,宫里的亲信亦将被血洗。
这般冷清的日子,惟有与衆臣一同浸淫在政务之中,学着去治国理政丶救济百姓,才会生起几分快慰。
常宁只畏惧公孙瑾,却不知他李稷才是最罪孽深重的那个。不知有多少人的抄家流放丶斩首示衆背後有他的推手,为达目的,也不得不对政敌下死手。
百姓渐渐模糊成鱼鳞图册上一个个扭曲的数字,李稷也不知道哪一天他会疯掉,像父皇那样除了江山什麽都不在意。只要江山在手里,百姓苦不苦丶官吏尽不尽职丶皇亲国戚是否鱼肉百姓……只要天下还姓李,就没有什麽值得垂顾的。
他真怕他会像父皇那样冷血无情。
及至今日,连政务上的推进也很难在心中激起波澜了。
说不清是出于什麽,李稷前往英国公府,轻车熟路地去寻常宁。
常宁院里亮着稀疏的灯火,正坐在秋千上,一手提着小巧的琉璃灯,一手绕过纤绳去揉惺忪的眸子。
李稷从常宁背後走过来,认出这盏灯是中秋时猜灯谜得来的,影子打在常宁身上,“做什麽?”
常宁困意还没下去,被李稷突然起来的声音吓得蹭一下站了起来,险些没站稳。常宁瞌睡全跑了,把琉璃灯塞给李稷,笑眯眯仰头看他,“我在等殿下啊。殿下怎麽出汗了,很热吗?”
李稷:“你家的墙太高。”
常宁笑着摆摆手:“比不得皇宫嘛。”她拉着李稷到屋子里坐下,托着下巴绕着屋子踱步一圈,快步过去给李稷倒了杯茶,“你先喝着,我去去就回。”
李稷浅啜两口,便不再动。桌上,常宁的休闲读物已经从才子佳人发展到了志怪话本,掀开的那一页还写了句“好可怕,别找我”的旁批。
橘色烛光透过灯纱,如水一般在室内荡漾开来。过上片刻,常宁微喘着气推开门,从水囊里倒出醒酒汤,以手做扇扇了扇,“委屈殿下将就些,我悄悄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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