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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历本里的诗
南京的梧桐叶落满阳台时,林微言收到了一个快递。牛皮纸信封上盖着青藤中学的邮戳,寄件人是江熠的妈妈。她拆信封的手突然发抖,指尖划开纸张的瞬间,掉出个深蓝色的本子——封皮已经磨出毛边,右上角印着的医院标志被雨水浸得发暗,是江熠的病历本。
信封里夹着张便签,江妈妈的字迹带着泪痕:“整理小熠遗物时发现的,他夹在《时间简史》里,说‘等微言能平静看这些了,再交给她’。”林微言把便签按在胸口,想起江熠住院时总抱着那本《时间简史》,书页里夹着片干槐花,他说“物理书太硬,得用花香软化一下”。
病历本的第一页贴着张二寸照片。江熠穿着青藤中学的白衬衫,领口系着歪歪扭扭的领带,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眼角的痣在阳光下格外清晰。照片边缘有圈浅浅的胶痕,显然是从学生证上撕下来的——林微言认得这张照片,高二那年的运动会,他就是用这张照片办的运动员证,揣在运动服口袋里,跑八百米时被汗水浸得发皱。
她翻开病历本,第一页的诊断记录是2022年9月14日。“进行性肌营养不良”几个黑体字刺得人眼睛发疼,主治医生的签名龙飞凤舞,旁边却有行用红笔写的小字:“这几个字没有微言的名字好看”。林微言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墨迹里还能看出反复涂改的痕迹,像少年在和自己较劲。
那天的记忆突然涌来。她刚从隔离病房出院,江熠来接她时,左手插在裤袋里一直没拿出来。路过中药铺时,他说“进去抓点黄芪”,却在柜台前反复摸口袋,最後红着脸说“忘带钱包了”。现在想来,他当时手里攥着的,或许就是这份刚拿到的诊断报告,指节捏得发白,连掏钱包的力气都快没了。
病历本的空白处画着许多简笔画。2022年10月5日那页,医生手写的“肌力评级3级”旁边,江熠画了个举着杠铃的小人,杠铃上写着“参宿四”,小人的嘴角咧得很大,像在炫耀自己的力气。林微言突然想起那天的视频通话,他故意举着个苹果说“看我能单手削皮”,结果果皮断成了好几截,他却笑着说“这是新款苹果花”。
第二页夹着张药房的取药单,日期是2022年11月20日。取药人签名是“江熠”,药品名称里的“激素”两个字被蓝笔涂成了星星的形状。林微言的喉咙发紧,她记得那段时间江熠的脸突然肿了起来,他说是“喝多了槐花水水肿”,却在体育课上躲在树荫里,不敢让她看他胳膊上暴起的青筋。
空白页上的字迹渐渐潦草。2023年1月8日那页,医生写的“行走困难”下面,江熠用铅笔写着:“轮椅=移动观测站,以後看星星更方便。”旁边画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人,正举着望远镜对准猎户座,轮椅的轮子被画成了星轨的样子。林微言想起他第一次坐轮椅去天文社,还笑着对学弟说“这是最新款星空轮椅,带自动寻星功能”。
病历本的中间夹着张折叠的纸,展开後是篇没写完的诗。标题是《隔离病房观星》,字迹被泪水晕得发蓝:“玻璃上的哈气是你画的猎户座我用指腹擦出参宿四它的光比点滴瓶的药水更苦却能治想念”。林微言突然想起那个飘雪的夜晚,她在隔离病房的玻璃上画星星,江熠就在外面举着手机拍,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像给眼睛镶了层银边。
诗的结尾有个小小的星号,标注着“2023.2.14未完”。那天是情人节,江熠托护士送来盒巧克力,每颗糖纸上都画着星星。她当时以为他忘了写诗,现在才明白,他是疼得握不住笔——病历本的这一页边缘,有片深色的污渍,像滴落在纸上的药渍,晕开的形状像朵凋谢的槐花。
2023年3月20日的记录旁,江熠画了颗正在融化的草莓糖。医生写的“吞咽困难”四个字被圈了起来,旁边写着:“原来星星也会换牙以後只能喝槐花蜜像把春天含在嘴里”。林微言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那颗糖上,晕开的墨迹像糖在慢慢融化。她想起他最後一次视频时,喝着槐花蜜水说“真甜”,嘴角却沾着没咽下去的药渣。
病历本的塑料夹里,藏着张医院食堂的菜单。江熠用红笔圈出了“槐花粥”,旁边写着“微言喜欢,记下来”。菜单的背面是他的用餐记录,大多是“白粥”“蒸蛋”,只有3月21日那天写着“红烧肉”,後面画着个笑脸——林微言记得那天她去看他,他确实点了红烧肉,却只吃了两口就说“太腻了”,其实她知道,他是吞咽困难,怕在她面前掉眼泪。
空白页上的诗越来越短。2023年5月12日那页,只有一句话:“今天的槐花落在病历本上把‘恶化’两个字染成了白色”。林微言突然想起那天去医院,带了束新鲜的槐花,插在他床头的玻璃瓶里。他说“花香能消毒”,却在她转身时,偷偷把飘落的花瓣夹进病历本,像在收藏春天的碎片。
6月的记录里夹着张天文社的活动照片。江熠坐在轮椅上,被学弟学妹们围着,手里举着张画满星轨的纸。照片背面写着:“他们说我是‘星空轮椅侠’其实我只是怕哪天站不起来了还能给他们指认猎户座”。林微言摸着照片里他消瘦的脸颊,突然想起活动结束後,他靠在轮椅上喘气,左手无意识地捶打着膝盖,说“刚才笑太用力,有点累”。
病历本的後半部分,字迹已经歪歪扭扭。2023年9月3日那页,医生写的“呼吸肌受累”下面,江熠用颤抖的笔迹写着:“原来星星也会喘气参宿四的脉动和我的呼吸同频这是宇宙给我的暗号吗”。林微言想起他戴着氧气面罩的样子,透明的管子里冒出细小的气泡,像他画在星图上的星云,脆弱又美丽。
10月的空白页上,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轮椅,头顶是片闪烁的星空。旁边写着:“等我变成星云就把引力波调成你的心跳频率这样你擡头时就知道我在说‘嗨’”。林微言把脸埋进病历本,纸张的霉味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像他最後躺在病床上的味道——她总说“太呛了”,他却笑着说“这是宇宙的味道,得习惯”。
最後几页的诗,几乎看不清字迹。2023年11月20日那页,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轮椅碾过落叶像首跑调的歌但你说过跑调也好听”。林微言的手指抚过那些重叠的笔画,仿佛能感受到他握笔的力气一点点消失,笔尖在纸上反复划过,像在和命运拔河。她想起那天去看他,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却在纸上写“想听《星空》”,她就坐在床边哼,他的手指跟着节奏轻轻敲击轮椅扶手,像在打拍子。
病历本的最後一页,日期是他去世前一天。字迹已经模糊成一团,却能辨认出开头的“微言”和结尾的“星云”。林微言把纸举到阳光下,透过光线终于看清了全文:“微言我好像要变成星云了医生说这是恒星的最後阶段但你别难过星云比星星美就像槐花谢了会变成蜜等参宿四爆炸时记得擡头那些发光的尘埃里有我给你摘的永不凋谢的槐花”。
纸页的边缘有片深色的痕迹,像干涸的泪痕。林微言突然想起他去世前一天的视频,他的脸在屏幕里白得像纸,却努力挤出个笑脸,手指在镜头前比划着什麽,当时她以为是挥手,现在才明白,他是在写“别难过”。视频结束时,他突然对着镜头飞吻,氧气面罩滑到鼻尖,露出苍白的嘴唇,像片凋谢的花瓣。
她把病历本轻轻合上,发现封底的夹层里藏着片干槐花。花瓣已经脆得一碰就碎,却依然能闻到淡淡的清香。林微言想起江熠总说“要把春天藏进所有能藏的地方”,原来他连病历本都没放过——在那些冰冷的诊断和残酷的术语之间,藏着一片小小的春天,和他对她的,永不褪色的温柔。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飘在阳台的吉他上。林微言把病历本放进书架,和他的星图笔记丶吉他谱摆在一起。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书脊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条流动的星轨。她突然明白,这本病历本从来不是痛苦的记录,而是少年用生命写就的诗集——他把病痛熬成了诗行,把绝望谱成了星光,只为了让她在想起他时,看到的不是躺在病床上的脆弱,而是那个永远在宇宙里寻找浪漫的少年,那个说“星云比星星美”的,她的江熠。
夜深时,林微言做了个梦。梦里回到青藤中学的槐花树下,江熠穿着白衬衫坐在轮椅上,手里举着本病历本,像举着本诗集。他笑着说“你看,我把苦日子都写成甜诗了”,槐花落在他的头发上,像撒了把星星。她走过去想牵他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指尖穿过了他的手掌,他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正在扩散的星云。
“微言,”他的声音从星云里传来,“记得擡头看。”
醒来时,林微言走到阳台,猎户座正悬在夜空中央。她擡头望着参宿四的方向,仿佛看见那片新生的星云里,有个穿白衬衫的少年,正朝她挥手,手里举着朵永不凋谢的槐花,在星光里笑得像个孩子。
她对着夜空轻声说:“我看到了,真的很美。”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远处传来的槐花香,像谁在轻轻应和。林微言知道,这本病历本里的诗,会和猎户座的星光一起,永远亮在她的生命里,照亮那些思念的夜晚,也照亮那些需要勇气才能走下去的明天。因为那个把痛苦写成诗的少年,早就把他的光,种进了她的心里,变成了永不熄灭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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