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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福州,并不觉得不识字有那么多的不便,周遭都是文盲,不差他这个。到了辜家才觉出不对劲,到处都用得上学问,遇见的个个也都是有文化的人。辜镕不必说,有个大书房,卧室里也有一架子的书,一看就是有大文化的人。就连詹伯这样上了年纪的,也是每日会看一份报纸。这些天待下来,他简直有些抬不起头,说自惭吧,还有些隐隐的向往。没多久,又下起了雨,伴着雷声轰轰,天色极快地暗了下来。辛实已经习惯马来亚说变就变的天气,赶紧踩着木屐跑去收了衣服。晾衣绳很高,他垫着脚去够,粉白洁净的脚趾被雨水溅得水光润泽。收完衣服,他回屋里拿毛巾擦干了脚,再把毛巾投水里洗干净挂好,很快回到辜镕的院子里。下雨的午后辜镕常常睡不安稳,应当会提前醒来。果不其然,他才在廊下望着雨幕发了片刻呆,里头辜镕便叫他的名字了。辛实走进去,不像头回那么莽撞,一上来就去掀被子,而是先奉茶,等辜镕醒过神,说要下床,才去伺候他换衣裤和鞋。平时辛实总要关心他几句,要不要去如厕,或者饿不饿,今日嘴巴闭得死紧,脸色也怏怏的,像是不大高兴。辜镕低着头,边伸手整理刚换上身的黑色短褂的衣领,边随意一问:“趁我睡觉去哪野了,又跟丫头玩牌被欺负了?”辜家有七八个杂役,都在前院做事,辛实偶尔有次遇见洗衣的女仆,搭了把手,自此认识起来。对方有次午后打牌缺了人,抓他去凑过一次角,是种本地的赌具,跟福州的马吊很像,但赌法又不大一样。因赌注十分小,詹伯对这些仆人们私下的娱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辜镕耳朵坏了,可却灵得很,飞快地就听说了这事,态度很是嫌弃,说那是低俗游戏,还是跟女人打,她们每个人挣钱都很不容易,输了没本事,赢了没风度,叫他下次不准再去。那语气,讲得仿佛辛实就是个赌鬼,牌局全是由他积极组织起来的。辛实当时就不太高兴,他也不想去啊。第一,他不喜欢赌钱,其次,他很抠门,钱都要存起来去暹罗,不能够乱花的,即使赌注非常少,就是输上一整日都不够买条死鱼的,也不能够拿去赌。那次稀里糊涂跟着去了完全是没反应过来,后来人家再来找他,他就学聪明了,拿辜镕当借口搪塞过去,一听说辜镕等着他伺候,那些丫头们个个脸色惨白,赶紧走啦。辛实嚷嚷:“没去打牌,你老记着这件事,总爱提,可我就只去过一次。”辜镕笑了一声,笑意盎然地抬起眼,单薄的双眼皮折痕柳叶似的折起,显得凌厉的面孔温和许多。他说:“谁知道你去过几次。一个未婚的男人,常常凑到女人堆里,你是喜欢里头的哪个小丫头?没出息。”这话原本是说来臊辛实,十九了,却生得这么瘦弱,家里还穷,他先前不经意问过,知道了辛实不仅未经人事,在福州老家,连小姑娘的面也没怎么见过,更加没定过亲,或许连男女之间是个什么情愫都不明白。可说完了,瞧见辛实又气又窘,红色的嘴唇也不高兴地向下紧抿着,自己心里却没觉出开心来,反而不自在,烦闷,疑心他是真看上了哪个丫头。心里忍不住怪辛实目光短浅,本来就是个乡下小子,再配个乡下丫头,往后祖祖辈辈都不必出头了。辛实原本心里就难受,听见辜镕还拿他解闷,还是那种大人逗孩子似的,不大尊重的逗法,顿时臊眉耷眼的,不说话了。真把他欺负得不做声了,辜镕又觉得没意思,抬手轻轻地去拽辛实垂在自己肩旁的袖子,辛实被他扯得整个上半身微微地晃了晃,藏在单薄绸衣里头的细腰也跟着向前挺,像杆被风吹动的竹竿,柔柔的很秀致。“看着我。”辜镕抬起头去端详他。辛实不能违背他的命令,不太情愿地低下头,同他对视。外头有日光洋洋地洒在辛实的脸上,将他黑长的睫毛投影在眼尾,勾勒出一条燕尾似的深灰色线条,线条短而深,像是用了女士眼线笔,显得一双眼睛有种灵动的色彩。辜镕的脸色虽然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淡,可声音柔声细语,有种哄人的情态:“同你玩笑,真不高兴了?”辛实不经哄,心里更委屈了,郁闷地看着他,用男孩子低哑的嗓子抱怨说:“你总笑我,我就是没出息没本事,我也不想啊。”“没出息是我说的,可谁说你没本事了,当着我的面就污蔑我。”辛实郁闷地说:“你们都会写字,就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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