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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斌顶着“保护集体财产英勇牺牲”的光环入了土,王彩娥拿到了抚恤金,和队里的额外照顾暂时偃旗息鼓。
金俊武变得更加沉默,那双眼睛里的冰冷似乎也沉淀成了更深的、难以琢磨的东西。
孙少安则像是变了一个人,在田福堂面前恭敬顺从,低眉顺眼,仿佛真的被那场风暴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这天,孙少安脸上堆着许久不见的、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笑容,找到了正在大队部“养病”的田福堂。孙少安把声音放的很低,带着恳求说道:
“田叔,我有件事想求你帮个忙。”
田福堂抬了抬眼皮,看了看面前这个驯服了很多的年轻人,心里那点因利用而产生的最后一丝不安,也消散了,开口道:
“啥事儿?说吧。”
孙少安搓着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焦虑和愁苦,哀声道:
“家里……家里人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我大姐夫王满银和少平了,我大姐兰花整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娃娃们也想爹……少平是我亲弟,我爹也惦记得紧。
这冬春会战……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我想着……您能不能帮着疏通疏通,让我们去工地看看他们?哪怕就看一眼,说两句话也行也好,让家里人安安心……”
其实一个月早就已经过去,孙少安要是想去看弟弟孙少平,早就能看了,哪怕是不求田福堂,给看守的民兵塞盒烟,人家也会网开一面。
他之所以找到田福堂,其实是在刻意而为之,为了在田福堂面前表现自己的恭敬顺从,因为二爸孙少亭每天就是这么在田福堂面前表现的。
田福堂果然很受用,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心里对孙少平的那点怨气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如今孙少安表现的如此“懂事儿”,这点顺水人情他还是愿意去做的,既能安抚孙家,也显得他这个支书有人情味儿。
田福堂慢条斯理的轻呷了一口茶水,然后回道:
“嗯,这事儿嘛,会战工地是公社统一管理的,管的严。不过嘛,我跟那边管后勤的老刘还有点交情,这样吧,我写个条子,你们明天拿着去试试。记住,别声张,看完了赶紧回来!”
“谢谢田叔,谢谢田叔!”孙少安连连点头,脸上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天天不亮,孙少安就和父亲孙玉厚揣着田福堂写的条子,顶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前往水利会战工地的路途。
一路上父子俩沉默寡言,孙玉厚佝偻着背,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化不开的愁苦和担忧。孙少安则紧抿着嘴唇,眼神复杂地望着前方灰蒙蒙的天际线。
走了大半天,翻过几座光秃秃的山梁,那传说中的大会战工地终于出现在了视野里。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见惯了苦难的孙家父子,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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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座被强行撕裂的山谷,巨大的山体被削去了半边,裸露着狰狞的铁灰色的岩石断面。数不清的人影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在陡峭的斜坡上蠕动。
寒风裹着黄土和石粉,刮在脸上如同刀割。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尘土味,劣质火药味(自开山的炸药),还有一种混合着绝望和麻木的沉重气息。
“叮当!叮当!叮当!”
二十四磅大锤砸在钢钎上的声音单调而刺耳,汇成了一片令人心头颤的噪音洪流。粗粝的号子声在寒风中时断时续,带着一种被榨干最后力气的疲惫。
孙玉厚看着这场景,嘴唇哆嗦着。可能是因为最近经受的苦难太多,一贯坚强的他,时不时就会老泪纵横。此时的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水,呢喃道:
“少平和满银就是在这遭罪呀?”
孙少安的心也揪紧了,他倒是不担心大姐夫王满银,毕竟以王满银奸懒馋滑的性格,不管在哪里,都会好好的保护自己,他担心的是,弟弟孙少平。
孙少安强忍着心中翻腾的情绪,搀扶着父亲,按照田福堂的指点,找到了后勤处那个姓刘的负责人,递上条子,又陪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塞了半包皱巴巴的“经济”烟,对方才不耐烦的挥挥手,要来了一个胳膊上带着红袖箍的民兵,吩咐道:
“带他们去三连四排!快点!别耽误干活!”
民兵冷着脸,领着孙少安父子走向那片喧嚣的工地。越往里走,景象越是触目惊心。破衣烂衫的人们,大多面色黢黑,眼神空洞,机械地抡着铁锤,推着沉重的石料车。
有些人手上缠着破布,渗出了血迹。寒风中,不少人只穿着单薄的破棉袄,冻的嘴唇紫,身体不住的颤抖,这种情况下只有多活动,才不会让身体或者手脚冻伤。工地上看不到多少安全措施,陡峭的坡面,巨大的石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吞噬生命。
终于,在靠近一处正在开凿的崖壁下,民兵伸手指了指,然后说道:
“喏,那边就是三连四排,自己找,只有十分钟时间!”
说完,民兵抱着胳膊走到一边避风去了。孙少安和孙玉后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孙少安就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是弟弟孙少平。
此时他正和另外两个人合力,用一根粗大的木杠,撬动一块巨大的岩石。他穿着一身灰扑扑、沾满泥浆和汗碱的劳改服,衣衫单薄的如同挂在身上,原本略显清秀的脸庞,此时也变得黝黑粗糙,颧骨高高凸起,嘴唇也干裂出血口子。
但是最让孙少安心惊的是,弟弟的那双眼睛,曾经闪烁着求知光芒、充满理想和憧憬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麻木,以及一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桀骜和不甘。
“少平!”孙少安声音颤抖的喊了一声。
熟悉的呼唤让孙少平的身子微微一颤,他猛地抬起头,看到父亲和大哥的那一瞬间,眼中的麻木瞬间碎裂涌起,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是强烈的屈辱和一丝慌乱。他下意识的想躲起来,不想让亲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是地方就这么大,他又能躲到哪里去?最终,他只能无奈的放下扛着的木杠,踉跄的走向父亲和兄长面前,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到了父亲眼中浑浊的泪水,看到了大哥脸上的那难以掩饰的心痛。
孙玉厚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随即老泪纵横,哽咽道:
“娃……娃啊……你受苦了……受苦了……”
孙玉厚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儿子消瘦的脸颊,仿佛要确认眼前这个饱经风霜的青年,还是那个曾经捧着书本,眼中闪着光的二小子。
孙少平不想让父亲担心,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但是呢,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努力的挺直了腰板,不想让亲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
“爸,我……我没事。”
孙少安看着弟弟,看着他手上磨破的血泡和冻裂的口子,看着他那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心如刀绞。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问道:
“少平,你……你还好吗?吃得消吗?”
孙少平避开大哥的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如同怪兽脊背般的山梁,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哥,没啥吃不消的,力气嘛,睡一觉就又有了,就是……就是心里憋得慌。以前在书本上看到那些受苦受难的人,总觉得离自己很远,现在自己成了这苦海里的一滴水,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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