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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之心
窗外的雨声渐密,敲打在日料店包厢的窗格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叶知灵的目光从氤氲着热气的寿喜锅上擡起,望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眼神有些空茫。清酒在她指尖的瓷杯里漾开细微的波纹,映着包厢内昏黄的光线。
白月梨安静地坐在对面,敏锐地察觉到了叶知灵不同寻常的沉默。平时的她,在这种场合总会带着游刃有馀的活跃,巧妙地引导话题,让气氛轻松愉快。
但今晚,那层外壳似乎出现了细微的裂痕,流露出底下不易察觉的疲惫。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白月梨轻声打破沉默,将一片烫好的雪花牛肉夹到叶知灵碗里。
叶知灵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嗯,这天气,倒是适合泡在温水里。”她的指尖划过杯壁,留下淡淡的水痕,“有时候觉得,水里反而更安静。”
白月梨的心微微一动。叶知灵看似洒脱,实则把很多东西都压在心里,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无人的角落里,抱着膝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伤口,也抚摸着心底的委屈。
“知灵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下雨天?”
叶知灵擡眼看了她一下,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雨声让人想起一些……不那麽愉快的事。”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小时候差点淹死那次,也是这麽一个阴沉沉的天,海水冷得刺骨。”
白月梨屏住了呼吸。这是叶知灵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件事的具体细节。
“我爸妈在岸上吵得天翻地覆,”叶知灵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根本没人注意到水里还有个我。扑腾得没力气了,往下沉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原来被忽视是这种感觉,比呛水还难受。”
一股难以言喻的钝痛,从白月梨心脏深处缓缓升起。它像藤蔓一样缠绕丶收紧,越来越用力,最後变成了一种窒息般的紧箍感,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无法想象,一个孩子在当时该有多麽恐惧和绝望。
“後来被捞上来,浑身湿透,冷得直哆嗦,”叶知灵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得到的不是安慰,是责备。嫌我添乱,嫌我丢人。”她仰头将杯中剩馀的酒一饮而尽。
“从那以後,我就跟自己说,叶知灵,你得学会自己游,游得比别人都快,比别人都好。这样,下次再掉进水里,起码能自己爬上来,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倔强的狠劲,却也透露出深藏的伤痕。白月梨终于明白,叶知灵对游泳的执着,并非源于热爱,而是源于一种深刻的生存焦虑和自我证明的渴望。那片蔚蓝的水域,于她而言,既是恐惧的源头,也是证明自身力量的战场。
“所以你现在游得这麽好。”白月梨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怜悯,只有深深的理解。
叶知灵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反应,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她转动着空酒杯,看着杯壁上残留的晶莹液滴,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游得再好又有什麽用?有时候累到极致,真想就那麽沉下去就算了……水里至少干净,也‘淋不到雨’。”
她擡起眼,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眼神空洞:“不像现在,明明站在干燥的地方,却总觉得被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淋着,从里到外都透着寒意。”
“淋雨”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白月梨所有的感知。她忽然就懂了,叶知灵说的不是自然界的雨,而是那些来自至亲之人的冷漠丶指责和情感上的忽视,这些才是真正冰冷刺骨丶无处可避的寒雨。
一股强烈的心疼和冲动涌上心头。白月梨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叶知灵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上。她的动作很轻,带着试探,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
叶知灵浑身几不可查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白月梨更坚定地握住。她擡起眼,撞进白月梨清澈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满满当当的心疼和一种“我在这里”的坚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包厢里只剩下雨声和彼此交织的呼吸。叶知灵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心底那道坚冰筑起的防线,竟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这麽多年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直白地袒露过内心的阴暗和脆弱。她习惯了扮演强大,习惯了用笑容掩盖一切。可此刻,在白月梨无声的注视和掌心传来的温度里,她第一次感到,或许……暴露软弱也并不一定会换来伤害。
良久,叶知灵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她没有抽回手,反而轻轻翻转手腕,与白月梨的手指交握在一起。一个无声的回应,一个小心翼翼的接纳。
“傻不傻,”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柔软,“手这麽凉。”
“给你捂捂。”白月梨的声音很轻。
叶知灵看着她,眼底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些许,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她另一只手拿起酒壶,这次不是给自己倒,而是给白月梨空了的杯子斟了一点:“别光听我胡说八道,喝点暖和的。”
这顿晚餐的後半段,虽然话语不多,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叶知灵不再刻意维持活跃,白月梨也不再小心翼翼,她们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交换一个眼神,窗外淅沥的雨声成了最自然的背景音。
离开时,雨明显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朦胧的雨雾。叶知灵坚持送白月梨回家。车上,她打开了一点车窗,清冷湿润的空气涌进来,冲散了车厢内残留的酒意和沉重。
“今天……谢谢。”快到小区时,叶知灵开口,目光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
白月梨摇摇头:“不用谢。以後……要是觉得雨太大,可以告诉我。”
叶知灵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夜色中她的目光深邃而温柔:“好。”
车子停稳,白月梨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叶知灵却轻声叫住她:“月梨。”
“嗯?”
叶知灵倾身过来,这是一个短暂而轻柔的拥抱,带着清冽的气息和温暖的体温。
“伞,我记住了。”她在白月梨耳边低语,随即松开,神色如常地坐回驾驶座,“快上去吧,别淋着。”
白月梨愣在原地,心跳如鼓,脸颊在黑暗中迅速升温。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下了车,走进单元门,直到感应灯亮起,才敢回头。
那辆白色的车还停在原地,车灯亮着,像黑夜中沉默的守护。她看到叶知灵隔着车窗,朝她挥了挥手。
白月梨也擡起手,用力地挥了挥,然後转身,脚步轻快地跑上楼。胸口被一种饱满而滚烫的情绪填满,那是一种混合着心疼丶喜悦和巨大勇气的情感。
而车内的叶知灵,看着那个消失在楼道里的身影,指尖轻轻拂过方才拥抱时残留的触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雨还在下,但她心里那片荒芜之地,似乎真的迎来了一场甘霖,滋润了干涸的裂缝。
她啓动车子,驶入雨夜。这一次,雨刷器规律摆动的声音,不再显得单调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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