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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九十六章（第1页）

第96章第九十六章

安排既定，次日午後，红玉便依计禀了怜春，说是要去安娘子新盘下的绸缎铺子核对一批新到的货样。她今日特意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细布袄子，外头罩着青缎掐牙比甲，底下系着条墨绿棉裙，打扮得比平日更素净几分，脸上也只薄薄敷了层粉，眉眼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与决绝。

怜春看了她一眼，只淡淡道：“早去早回。对完了账，若时辰还早，也不必急着赶回来，可在铺子里帮安娘子看看新来的花样。”语气平常，却给了红玉充足的时间。

红玉心领神会，低低应了声“是”，便带着一个小丫头，挎着个装账本和尺样的布包，从静容园後门出去了。

安娘子的绸缎铺子离荣国府後街不远，门脸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柜台里陈列着各色料子，光华璀璨。因是新开张，客人还不甚多，只有三两女客在挑选。红玉常来，铺子里的夥计都认得她，忙笑着招呼：“红玉姑娘来了？安娘子在後头库房清点呢。”

红玉点点头，对跟随的小丫头道：“你去前面帮着招呼一下，我去後头寻安娘子对账。”支开了小丫头，她并未立刻去库房，只站在柜台边，假装翻看一匹新到的软烟罗，眼角的馀光却不时瞟向门外街角。

心，跳得有些急，手心也微微沁出汗来。她今日来，并非全然为了对账，更是要做一个了断。昨夜她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姑娘的话没错，贾芸是主子，哪怕再落魄也是爷们儿，自己一个丫鬟，即便有姑娘开恩放出去，这身份鸿沟也难以逾越。更何况，她如今跟着安娘子，学经营，管账目，见识了宅门以外的天地，竟真的生出了几分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困于内宅，终日围着锅台转，仰仗夫君鼻息度日。长痛不如短痛，今日必须与他说个明白。

正心神不定间，忽见街角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石青色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宝蓝色缎面出风毛斗篷，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几分焦急和期盼，不是贾芸又是谁？

他显然也看见了铺子里的红玉，脚步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喜色，整了整衣冠，便装作偶然路过的样子，朝着铺子踱步而来。

红玉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布料，指节都有些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身对夥计道：“我出去透透气。”说着，便迈步出了铺子门槛。

贾芸恰走到铺子前，两人迎面遇上。贾芸脸上立刻堆起惊喜的笑容，拱手道：“哟，这不是红玉姑娘吗？真真是巧了，竟在这里遇上。”

红玉敛衽一礼，声音尽量平稳：“芸二爷安好。是挺巧的。”她擡眼看了看四周，“二爷这是要去办差？”

贾芸笑道：“正是，去前头衙门里交个文书。路过此地，看见这新开了间绸缎铺，想着进来瞧瞧，没想到竟遇上了姑娘。”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红玉，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热切，“姑娘这是……来买料子？”

“不是，”红玉垂下眼睑，“我来帮我们姑娘……看看新到的花样。”她顿了顿，觉得站在铺子门口说话不便，便指了指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二爷若是不急，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我正有些话想对二爷说。”

贾芸闻言，眼中喜色更浓，忙不叠点头：“不急不急！姑娘有话但说无妨！”便跟着红玉走到了巷口背人处。

此时正值午後，巷子里却没什麽人，只有高墙投下的阴影和几缕穿过屋檐的光线。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两人站定了，一时竟都有些沉默。贾芸是满心期盼，只当红玉要回应他的情意。红玉却是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贾芸先打破了沉默，他看着红玉低垂的侧脸，柔声道：“红玉姑娘，你，你近来可好？我瞧着你比先前清减了些，可是差事太劳累？五姑娘虽好，你也要仔细身子才是。”

红玉听他语气关切，心中不由一酸，强自忍住，擡起头，目光直视着贾芸，声音却有些发颤：“劳二爷惦记，我很好。我们姑娘待下宽厚，差事也不累。今日请二爷过来，是想，是想请二爷日後，莫要再寻我说话了。”

贾芸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愕然道：“姑娘...这是何意？”

红玉咬咬牙，将心一横，把昨夜想好的话说了出来：“二爷的心意，我，我多少明白一些。只是，二爷是主子，我是奴才，云泥之别，实在不敢高攀。二爷日後前程远大，自有良配，莫要在我这微末之人身上浪费心思了。从前在园子里那些糊涂心思，只当是年少无知，都忘了吧。那手帕……二爷也扔了便是。”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眼睛也阵阵发涩，连忙又低下头去。

贾芸如遭雷击，脸色霎时白了，急道：“红玉！你……你怎麽说这样的话？什麽主子奴才？我贾芸在你眼里，就是那等看重门户的俗人不成？是，我是姓贾，可不过是西廊下穷支庶流，空顶着个主子的名头，内里艰难，你难道不知？我若有半分轻视你的心，天打雷劈！”

他上前一步，情绪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些：“我对你是真心的！从那次在园子里，你安慰我，给我打气，我就……我就再忘不了你！我知道你如今跟了五姑娘，出息了，能干了，我只有替你高兴的！我从未想过要你立刻怎样，我只想……只想时常能见见你，知道你好好的，若你……若你将来有那麽一丝可能……我愿意等！多久都等！”

红玉被他这番急切真挚的表白说得心慌意乱，原本坚定的决心竟动摇起来。她没想到贾芸竟是这般反应，非但没有瞧不起她的身份，反而如此坦诚急切。她擡眼看他，只见他清俊的脸上满是焦急和受伤的神色，眼神炽热而真诚，不像作僞。

“二爷……你别这样说……”红玉声音哽咽了，“等？等什麽？等姑娘放我出去？就算出去了，我又算什麽？一个脱了籍的丫鬟，如何进得了你家的门？你家里岂能容我？就算……就算勉强容了，日後旁人又会如何议论你？我不能……我不能连累你……”

“我不怕连累！”贾芸斩钉截铁道，“红玉，你听我说！我贾芸虽无能，却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孬种！我的婚事，我自己还能做几分主！母亲那里，我自会去恳求！至于旁人议论？哼，我凭自己本事吃饭，养活妻儿，有什麽好怕人议论的？我只问你，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红玉被他灼灼的目光逼视着，心如擂鼓，那句“没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想起当初在怡红院不得志时，是他偷偷塞给她新巧的花样；是他丢了差事郁闷时，自己忍不住出言鼓励；是他捡了自己故意遗落的手帕，珍而重之地收藏……点点滴滴，早已在少女心中留下痕迹。若说全然无意，那是自欺欺人。

她的沉默和眼中的挣扎，看在贾芸眼里，已是答案。他心中狂喜，语气更加柔软急切：“红玉，你既然并非全然无意，为何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是怕跟了我受苦？我贾芸在此对天发誓，必竭尽全力，让你过上好日子！绝不让你受委屈！你如今喜欢跟着五姑娘丶安娘子学经营，这是好事！我绝不拦你！你若愿意，日後……日後咱们成了家，你想继续做事，我也支持！咱们可以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岂不比你看账本丶我瞎忙活强？”

这番话，彻底击中了红玉的心扉。她万万没想到，贾芸非但不介意她抛头露面，反而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在这个时代，简直是惊世骇俗的想法！哪个男子愿意自己的妻子在外经营操持？可贾芸却说出了口，眼神那般真诚，不似作假。

巨大的冲击和混乱让她不知所措，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你……你胡说些什麽……这怎麽可能……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怎麽没有？”贾芸见她哭了，更是心疼，恨不得指天誓日，“我说有就有！红玉，你信我一次！好不好？我不逼你，你慢慢想，慢慢看！一年，两年，三年……我都等！只求你别一口回绝，给我个盼头！”

巷口对面，一处不起眼的角门阴影里，怜春披着一件灰鼠斗篷，静静地立在那里，身边跟着安娘子，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本是有些不放心，借着出来逛逛的由头，悄悄跟了过来，没想到竟听到了这样一番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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