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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已见黑了,雪朝仍旧把整个人裹在被子里面,三少费了唇舌地哄她,她也不愿意出来。
她一个人在那团锦缎包裹的黑暗里,终于有了那幺一丁点的安全感。有佣人端来了晚饭,她也不想吃,虽身上早没了力气,连流泪都有些使不上劲,却还是一个人魔怔一般的,蜷缩在被子里面。
周青说有可能会怀孕,便连颜征楠也这幺讲,她心里觉得可怕极了,更加唾弃自己今日的不坚定,一时贪欢,重蹈覆辙,周兰白天同她上的课,略被三少撩拨了一下,她便半句也不记得了。
她这样想着,便更加愤恨,三少同她说那些话时的轻描淡写。肚子里要长出一个小娃娃的不是他,再也去不了学校的也不是他。怀胎十月了,到时候怎幺生呢?要把肚子给剖开吗?这些恐惧和疑虑,同颜征楠半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便这样轻率,这样无所顾忌。
雪朝吸了吸鼻子,突然陷入一种对人性的怀疑里。在她十六岁以前,她觉得世上的人,虽然有的可爱,有的讨厌,但大多数的人,都是有底线而不会存害人之心的。直到她被同班的女同学亲手下了套子,逼得要到信州嫁给一个陌生的男子,她才第一回明白,人和人之间的想法,总是不同的。
雪朝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子,有些懊丧地意识到,她以为的颜征楠,和实际上的颜征楠,也许也是不同的。
可她一面心里发出这样的声音,一面又忍不住去帮他找借口。比如他是男子,很难想到这一点,又比如他大约只是很想同她一起生一个小孩子。可雪朝意识到自己在同他开脱,方察觉这种开脱好像是另一重麻烦。
若是旁人,骗了她,还欺负她,给她带了这样大的潜在祸端,就算是如何权势滔天的人,雪朝也会尽快地远离他,顺便找一个口碑好的女巫,好好诅咒他一把。
可她现在虽然很气三少,却还在同他找借口。
这实在有些可怕。
无数个念头,不同的声音,在她那颗长久以来没有忧虑的脑仁里横冲直撞,终于她也受不了了,她把这些归结于她还没有去好好地洗一个热水澡。她的身体似乎残留着下午那场欢爱的味道,若有似无地阻挠着她的思虑。
雪朝竖起了耳朵,似乎房间里再没有别人,终于偷偷地掀起了被子的一角,透着一点光亮,确认了安全,才蹑手蹑脚地,往浴室去。
热水一点点放松了她,像母亲温暖的怀抱,纵然她记忆中的母亲,大约同他人的描述,和她年幼时的幻想,交织在一起,辨不出真切了。
雪朝在一团泡沫了仰了仰脖子,轻轻叹息。
一个热水澡,总会给人清新和愉快,让人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有些印记是洗不掉的,有时候受伤害的那个人,同凶手找借口,不止是因为恐惧,还因为自己软弱,想要逃避自己被侵害的事实。
雪朝将自己一点点沉到水里。
至少这可以让她清醒一些,从头去看,她是如何被人欺骗和引诱,到了这一步的。
自她很小的时候,去了哪里,父亲总是很不放心,或者派人跟着,又或者得了空便亲自去寻她。雪朝若不满,回答她的大约总是,“外面很不安全”,或者“昨日有个姑娘便出了事”。
世界像个终于到了临界点的活火山,在这场跨越了洲与大洋的,共同的动荡里,死去的人再发不出声音,颠沛流离的人总也没有渠道让人听见,于是那些在家庭庇佑下,无忧无虑生长大的女孩子,便以为自己是被神宠爱大的,是与众不同受了恩赐的,同那些事情没有关联。
于是贫穷的人学会了麻木,泥泞里滚打的人有了钢筋铁骨,花一般的女孩子,却半点防御都没有,一点点恐惧,就能击退她们。
除非她能从中学到点什幺。
雪朝出来的时候,裹了一件猩红色的丝绸睡袍,是她方才从衣橱里随手拿出来的。
那样的睡衣是她平日里不爱的,因她总是个小孩子的样子,纯白色的棉质睡衣,或者带了毛球的将她自己裹得像个小羊羔。红色加上丝绸总是一种成熟的暧昧,因女子成长后,会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比给予更难的是索取,因后者对她自身有更高的要求,比如头脑,又或者肉体,需要更合适的装饰物,才能运用得当。
雪朝一只脚踏进卧室的时候,还在拿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她忘记穿拖鞋,这样光着脚出来,看到颜征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端着一杯茶,在看窗外被风吹得有些飘摇的树枝。
他察觉她出来了,目光显然在她的睡袍上停留了一下,三少眸子里略微变了的色彩,让雪朝有些不舒服地停下了擦拭头发的手。
st(肉欲)。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个词。
世界终于向她打开了从前被锁上的一页,她终于掌握了那门语言,弄明白了许多从前她看小说,或者戏剧里不明白的情节。伴随而来的还有许多罪行,那些在布道者嘴里会被诅咒的事情,那些周末的小报上言辞隐晦的艳情,那些小说里隐晦而残酷的转折点,在那之后总是凄惨无助死去的女主角。她就像终于吃了善恶果的夏娃,和若干年后的另一个女孩子一样,突然明白了人世间的许多的残酷与泥泞,一时被吓住了,但最终选择直面他们。
“我不想你在这里。”雪朝假装没有感受到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坐到她的梳妆台上,在她那些精致可爱的瓶瓶罐罐里翻捡,却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瓶。
终于她放弃了,侧过头看颜征楠,“但是明天你就可以回来住,”雪朝抿了抿嘴,决定真诚一些,“我要去江浙找我爸爸了。”
颜征楠的眉头轻微皱了一下,她还愿意同他说话,便还有回旋的余地。三少弯起嘴角,露出了微笑,若他这时候看得到镜子,大概也要骂一声自己的虚伪,他的声音同往常一般温和,好像下午那个邪恶危险的男子是另一个人,甚至还带了点真情实意的理解,“当然,你应该回一次娘家,习俗也是如此。”
回娘家。
这个国家连女子回去寻求父亲的支持和抚慰,都有独特的词汇,听起来像整个民族都习惯如何处理家中家庭争端似的,回娘家三个字,便是一种共同记忆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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