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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阵阵惊呼喝骂声中,沈越跃下屋脊,经过架阁库丶银库,掠至花厅门前,那八个劲装剑客瞧见沈越,踏步上前,沈越不等八人拔剑,身形低伏,突兀地左折右晃,如一片孤叶随风浪来回翻卷,已绕过八人进到厅内。
这步法是他将鲸舟剑派轻功“岚舟渡”与万木宗的“落叶步”相融而创,今日首次施展,便见奇效;他环顾宴上,但见除严画疏丶姜平与知县邹清远外,还有三人是自己没见过的,应是县丞丶主簿等官吏。还有个黑衣年轻人静立在邹知县座旁,眉目清秀,料想便是任秋所说的卓红了。
严画疏瞧见他,讶道:“你还活着?”与此同时,那八个剑客也掠进门来,便要擒拿沈越,沈越恍如未觉,对着邹清远一拱手——
“邹大人,我有冤屈要诉。”
刚才沈越来到之前,邹清远正苦于应对严画疏:今晚严画疏身穿御赐的绯袍丶腰佩银鱼袋,却是以官员身份来赴宴,“神锋御史”虽不在固有的官职体例之内,但也领的是从四品轻车都尉之勋,邹清远也只得小心逢迎,他素来清廉,席上菜色只是寻常的青菜豆腐丶蒸鱼蒸肉,严画疏一口未动,却劝说邹清远上疏反对新政,转投前相顾飞山门下。
邹清远大为惊诧,耳听严画疏说到“待顾大人重掌朝政”必将提拔自己作杭州知府,愁着如何回绝,恰逢沈越闯入诉冤,便道:“严大人,咱们不妨听听此人有何冤屈。”他不待严画疏开口,便看向沈越,道:“你且说来。”
严画疏一摆手,那八名剑客便退出门外;姜平坐在下首,皱眉瞧着沈越。
沈越上前几步,道:“邹大人,你可知令郎抢了别的孩童的纸鸢?”
邹清远一愣:“你就为此事诉冤?”
沈越道:“不错,我认为此事不公。”邹清远不禁哈哈大笑,他每日忙于政务,心里想的都是国之大事,哪有闲心去管这些,道:“这等小儿胡闹之事,也值当说?”
沈越点点头,盘算着如何将姜平引出屋去,忽而留意到邹清远身後的卓红——
这黑衣年轻人似乎分毫没听见邹清远的笑声,仍是神情拘谨地静立,偏生这拘谨又颇显自然,仿佛当此情景本就该拘谨,不拘谨的反而不对,分明是他自己与这屋里诸人格格不入,却又显得诸人处处刻意,处处突兀。
严画疏被沈越这一打岔,心下厌烦,昨夜他不想当着刘独羊杀死沈越,才暗中使出雷刺,心知刘独羊本事不高,但与门派中许多大人物交好,若被他纠缠上,麻烦颇多,自己总不能连他也杀了;此刻亦担心刘独羊稍後便至,转头对邹清远道:
“邹大人,我最後有良言相劝:这新政迟早要废止,宁重言是想拿你当先锋来试水火,到时朝局翻覆,水淹火焚,也必是你先来遭受。”
邹清远正色道:“真若如此,邹某是为百姓作先锋,何惧水火?”
严画疏不再看他,起身道:“姜平,你还等什麽?”
姜平略一迟疑,右袖甩出,五指扣紧,短剑从袖里脱鞘飞出,恰被姜平握住,姜平亦从桌面上飞跃而过,整个人宛如追着手里短剑一般,射向邹清远。
这一招势如闪电,沈越以前从未见姜平用过,好在他早有防备,滑步将邹清远扯退数尺,与此同时,瞥见卓红手里凭空多了一柄黑鞘短剑,似刚从他的黑衣上分化出来;卓红挡在邹清远之前,连剑带鞘削出一圈剑影,宛如一群飞旋的黑燕——
半空里姜平只觉握剑的手腕一沉,眼前剑影消散,仿佛那群黑燕纷纷栖停在剑上,坠得姜平短剑脱手,两剑交击声这才迸发出来,如铁筝急弦一扫,蔓延满屋。
姜平左手在桌缘一按,煞住身形,右手抄住下坠的短剑,踏步欲刺,脚尖一痛,靴子破裂,衣衫倒卷,似乎一踏入卓红身前三尺,便如迈进一个剑影的漩涡,劲气交织如樊笼——
卓红亦踏前一步,叮的一声,一截黑影如燕子的尾翼,将姜平的短剑剪断。
姜平踉跄倒退,眼眶通红,咬牙再度扑上;卓红一侧身,左手按住剑鞘,右腕将挥未挥,一瞬间桌上碗碟隐隐震颤,屋里极静极热,如将烧开的一壶水,诸般物事随着他的拔剑声沸腾起来——
那剑刃如他的名字一般,是红色的。
姜平胸膛上绽出血泉,被疾掠过来的沈越撞倒在一旁,却也免遭剑刃贯胸;严画疏则一直在凝神观察卓红的剑势,浑未打算相救姜平,他盯着卓红,缓缓道:
“‘剑篱’……你是李舟吾的弟子!”
沈越查探姜平伤势,见其胸口伤痕不深,但似遭剑劲入体,内息极乱;沈越道:“姜师兄,你莫被他人怂恿,闯下大祸。”这时姜平已晕厥过去,听不见此话,倒是卓红闻言想起方才是严画疏下令姜平动手,剑锋回转,瞧向严画疏。
严画疏一凛,思忖卓红刚才重创姜平的那一剑,竟没把握接住,眼觑卓红蓄势待刺,手指一弹,桌上一根竹筷飞出,打在卓红剑刃的中段,卓红腰背紧绷,整个人如一根被激发的弦,掠步前刺,弦音汇聚在剑尖,射出一线清吟——
刚才严画疏那一击,仿似打断了卓红的剑势,却又像促成了此剑。
严画疏情急中倒掠出门,避过这一剑,只觉弦音犹在耳边;倏从剑鸣声里辨出卓红喘息,心念一动:此人出剑极耗气力,短时难以恢复。他看着卓红缓步走出门来,掌心一翻,手里已多了一根似铁非铁丶似玉非玉的细簪,微笑道:“再请赐教。”
卓红点点头,也不说话,忽一拧身,朝着县衙院墙奔去。
严画疏一愣,没想到他会逃走,一霎里暗忖:邹清远除非弃官,离不了秣城,随时可杀,但若能制住李舟吾的徒弟,将李舟吾诱来擒杀,那可是更大功劳;当机立断,提气急追向卓红。他手下那八个劲装剑客亦随之追去。
卓红听见背後风声愈近,身形一折,转从银库门前掠过,严画疏紧追着他撞入架格库中,与他在屋里互换一招,卓红又逃出门来;两人一追一逃,顷刻间远离了县衙。
先前屋里争斗,邹清远等几个官吏已躲出门去,此刻邹清远听见架阁库中的响动,脸色大变,近日他清量田地丶整顿赋税的记录册子都存放在库中,可损毁不得,便要跑过去查看,却被刚赶到的徐捕头与一群捕快围护在当中。
沈越稍松了口气,见姜平内息微弱,亟待救治,鲸舟剑派不乏治疗内伤的灵药,都存放在老君庙里,沈越便将姜平抱起,绕过徐捕头一衆人,疾奔向城外。
一路来到庙里,已是星月漫天,冷竹丶刘独羊却都不在。沈越给姜平喂服下伤药,将他安顿在床上,又运功助他调理内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姜平才醒来,勉力回思片刻,道:“沈师弟,是你救我性命,我必会报答。”
沈越说了几句严画疏的事,又道:“此人要杀我。”姜平一呆,道:“严副堂主知人善任,你好好听他吩咐,他必不会再为难你。”沈越知他伤重,不欲和他争辩,只道:“你先歇养。”姜平很快又昏睡过去。
沈越伫立床边,想到今日的种种经历——徐捕头丶阿虫丶任秋丶常无改丶冷竹丶邹清远丶姜平丶卓红丶严画疏……一张张面目乱纷纷闪过心头,不知为何,最後映在心中的,却是那个陌生青裙女子的身影。
沈越摇摇头,心知严画疏一时受挫,必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又久不见刘独羊和冷竹回来,越想越觉烦忧,几年来为复仇努力不懈,竟头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疲累之感。
他寻思一会儿,又奔回城去。
夜深人静,街巷间只有更夫提灯往来行走。徐捕头在家中脱下靴子,便待洗脚睡觉,忽听敲门声响起,便重又下床去开门。
但见门槛外,沈越孤身站立;徐捕头吓了一跳,以为沈越夜半前来报复,颤声道:“你要……”忽听身後阿虫凑近惊喜道:“爹爹你瞧!”
徐捕头这才看见,沈越手里拿着一只风筝,正是自己扎给阿虫玩的。阿虫接过风筝,徐捕头道:“沈兄弟,你丶你去县衙将风筝取回来了?”
沈越点点头,他方才在城中找了一大圈,未能找见刘独羊丶冷竹,又挂念姜平伤势,便只对阿虫道:“这纸鸢你以後自己玩,可别再让邹公子瞧见。”说完展开轻功离去。
徐捕头追出几步,欲言又止,但见沈越背影单薄,便如一只风筝飘飘转转,很快消隐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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