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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与天使（第1页）

小仙与“天使”

年幼的陈一浪在这个陌生的新房子里就像一只仅由幻想催生出的幽灵，除了定时出现的“供奉”外，头脑清醒的人根本不相信他的存在，这些人出出进进与他疯癫的母亲商讨着大事，然後随着他们再次搬家，又渐渐消失，带走了他母亲的灵魂，只留下一具丧尸，似乎正可与陈一浪形成一对互补的母子，可却偏偏最不相匹配。他们似乎不需要生活了，靠速食和外卖活着，他母亲不用起床，他也不用去幼儿园。只有在每个月要抚养费的这天她才会像租了个灵魂一样尽兴做人，仿佛回到了过去，仿佛什麽都没发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就在陈一浪一年级开学的前三个月，他母亲出奇地提前结束了“租灵魂日”，她呆坐在他们已经适应了的十几平的小客厅里，那种疯癫凶狠的自言自语和时刻准备谋划什麽的表情重又出现在她脸上，她开始一通一通打电话，一趟一趟出门，折腾了半个月，她又短暂地回归到了丧尸状态，只是时不时就会被脑子里的什麽东西刺激得狂暴，一次次以邻居的报警中断。可怜了这些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否掘了人家祖坟的倒霉邻居，他们几乎已然绝望，以为只能靠自己努力奋斗换房子搬家才能摆脱这种困境，却怎知时来运转，只因一个人，他们的生活突然就有了转机。这个人不是什麽空降神兵，而偏偏正是被疯女人收纳进“复仇工具篮子”的没用幽灵——陈一浪。

陈一浪不明白母亲是怎麽了？虽然她总是阴晴不定变来变去的，可这次的变化却让他格外欣喜，因为她完全像一个母亲了，她关心他的学校，卖了好多东西给他买钢琴，报各种课外班，购置新衣服等等。她就像得了一场大病突然痊愈清醒了，她几乎一分钟都不离开他。老师说以他的年纪开始学琴已经有点晚了，她就陪他加倍练；老师夸他绘画有天分，她就给他买各种工具督促他努力；老师说他的身体发育比同龄孩子慢一些，练拳时难免有些磕碰，她就想尽办法给他补充营养。起初陈一浪因为有母亲的重视和陪伴感觉格外幸福，可渐渐就有些吃不消，他的课外班开始得太晚，没有上幼儿园导致的对学校的不适应又加大了压力，他每天都很疲惫，可相对地，他母亲的要求却越来越高，态度也不如开始时那样温柔慈爱，商量不出成绩就改换强硬，软话没有效率就改换呵斥，奖励没有动力就改换惩罚。他成了囚徒，成了奴隶，成了提线木偶，从此人生就只剩下了顺从，但他还可以告诉自己“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然而这自欺的谎言也在他四年级元旦的前一天被他母亲亲手戳破。

那天那个时间，他本该在家练琴，母亲却一反常态地提出要带他去看表演，但其实是场彩排，他们到时似乎已经开始一时段时间了，正是上一个节目退场下一个节目还没上的间隙。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始了诗朗诵，陈一浪对此毫无兴趣，长久的疲惫加上昏暗的环境让他只想睡觉，但他怕母亲不高兴所以尽力撑着，视线在场内四处跳跃，想捕捉到一些有趣的事，可有趣的事没找到，他却找到了一个人，虽然多年未见，照片也未曾留下一张，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他坚信那就是他父亲。他不敢对母亲说，母亲也没提起，只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指着台上的新节目里一个弹钢琴的小女孩说：“看到她了吗？我要你记住这张脸，我要你的一切都比她强！但凡她会的，你都要表现得更出色！”

那天，他看见那个小他几岁的女孩穿着公主裙在不断调整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他看见他父亲站在台下为她紧张为她加油的陌生模样，他看见昏暗中母亲眼里除了怒与恨别无一丝怜爱。他终于懂了，终于明白自己变成了谁，变成了什麽——他是一件工具，只为报复而存在。

自这日起，他母亲或许认为自己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他们已经达成了统一战线，便再不存在什麽无用的母子温情，哪怕是那些为达目的的哄骗也都消失了。陈一浪的童年犹如一只被指前世造了孽的冤鬼在地狱赎着不属于自己的罪，如一个奴隶般屈服于暴虐，却未有片刻反抗，他不恨母亲，或者说他不让自己恨母亲，他惧她怕她想要逃离她，同时又爱她怜她离不开她。所以所有的错都是那个女孩的，是那个女孩和她母亲的，一定是她们，是她们夺走了自己的父亲，害惨了自己的母亲，她们才是罪魁祸首，她们必须付出代价！这仇恨通过他母亲这个媒介一点一滴重塑了一个他，垒成信念，成了执念，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燃料。直到他十六岁得到青少年组国际象棋大赛一等奖的那天，他母亲被怨念蚕食殆尽的身体走到了尽头，他抱着奖杯站在她的病床前，迷茫和无措抵消了喜悦，身心的放松冲淡了悲伤，他无喜无悲地站在那，像一个物件，一个摆放奖杯的木架子，一个死者生前最得意的代表作，仿佛也将成为一件随主人而去的陪葬品……当然，只是仿佛，因为很快他就被人接走了，接进了他无数次在想象中去过的那个地方，那个万恶之源，那个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摧毁的独独拥有幸福特权的自私的巢xue。

与父亲时隔多年的重聚，没有抱头痛哭，未有一语安慰。陈父似是迫于无奈才不情不愿来领养这只不讨喜的狼崽子的，而这只狼崽也同样是受制于现状才不声不响佯装着温顺。他的眼睛始终闪着异类的光，心里不断盘算的是如何一口咬断这些可恶之人的脖子。他看着身边车座上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并不觉得委屈，他是复仇者丶是掠夺者，他将拿回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排斥丶是嫌弃丶是敌意丶是地狱，可那又如何？他原本就是恶鬼，该怕的应是那些一直活在幸福里的窃贼！一路上，他已做足了准备面对一切冷眼丶打骂丶甚至折辱，他知道他的这个父亲不会护他分毫，但无所谓，他一个人也能完成这场决斗，不会再对任何人存一丝依赖之心。

然而，这只誓要取人性命的恶鬼却被他最冷漠的至亲载进了错的战场。他看着门口热情迎接着他的母女，以为那是虚僞毫无意义的表演，等待着她们露出真面目的时刻；他感受着陌生的温柔，以为那是低级的陷阱，静候着她们事与愿违的惨样；他体会着前所未有的宁静，以为那是暴风雨前的征兆，时刻警惕着无论从何处射来的暗箭。可渐渐地，他忘了暗箭，即便跌进那陷阱也不曾受一点伤，他看清了她们的真面目，也看清了这个战场，这不是属于他的地狱，而是那个总是顶着一张灿如晨花的笑脸，仿佛从未受过苦难唯独与他的分离让她遗憾如今也终于如愿团聚的丶只想一声一声叫他“哥哥”的妹妹的地狱，这是天使的地狱。

与陈一浪那半疯半癫但只要他赢就相安无事只要不赢就暴跳如雷的母亲不同，妹妹的母亲是没有参照物的——无论妹妹做得如何好，都永远无法得到她的认可。妹妹也与陈一浪不同，她不是向谁复仇的工具，她仍被视作人，一个被她母亲痛恨的敌人。因为妹妹出生在陈一浪父母尚未离婚的时期，所以在他过去的意识里，这个看起来幸福温馨的家庭定是小三凭孩子上位的结果，可如今他真正了解这个家之後才明白个中隐秘。原来这个待他格外温厚的女人就是他父亲的白月光，可她的女儿却与陈家毫无血缘关系。这个女儿的诞生代表着她母亲一生中最大的屈辱，她反抗过，隐忍过，想过堕胎也想过死，努力尝试接受又一次次崩溃……是陈一浪的父亲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也是他父亲保下了这个尚未出生受尽了至亲嫌恶的小天使，他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不顾，却像最称职的父亲一样守护着这个女儿的成长，但又无论如何都无法替代母亲在孩子心中的位置，无法阻止她变得谨小慎微，变得习惯讨好。而她拼命想讨好的母亲，却因自知有亏，对陈一浪有愧，便将自己这麽多年一直努力给予却始终不能的母爱全部展现在了陈一浪身上，让他虽是寄人篱下，却得到了最细致的照顾丶最深厚的关爱，得到了家里那位可怜的公主最渴望拥有的一切。可即便如此，公主却从未嫉恨过他，反倒正因他是母亲喜爱的孩子，才更是她最亲爱的哥哥。她们待他无微不至的好，仿佛他们才是至亲，而只有陈父一个外人像忠诚却不茍言笑的老仆一样徘徊在家庭的边缘。

境遇这突然的转变，让陈一浪变得迷茫，他本是来报仇的，是来拼个你死我亡的，怎麽就找不到一丝下手的机会？是他太笨太天真受了蛊惑中了圈套吗？他极力疏远极力保持清醒，可即便他防御得再严密，她们也仍能像光一样找到薄弱的缝隙，一点点穿透他龟裂瓦解的壁垒，让他的世界没片刻阴暗。如果说这是她们诱他放下防备的手段，那这种手段证明的不是他们作为猎人的耐心，而是预示失败的优柔挂断。因为这样的生活丶这样的保护持续的不是一阵子丶一两年，而是十一年；且终结了这种生活的也不是她们的阴谋丶她们的“真面目”，而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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