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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贵贱之别（第1页）

第44章贵贱之别

夜半落雨，道路上洼了不少水渍。翠幄青车停在门口，在善娟的搀扶下，嫣如小心翼翼钻进去，生怕稍有不慎便有泥泞溅起，脏了今日的行头。她身着红花白锦裙，披虾青色褙子，脑袋不饰金银，上只簪与裙子纹案呼应的仿真纱花，加上她脸圆，如此一来，颇有几分唐代画家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中那些御马美人的风采。薛贾早在车里等她，看她这身出挑的妆扮，预感到自己即将脸上生光，在她的腰上掐一把，道：“突然记起来，昨日邵衙内无意间见了郑姒蕊，来同我咬了两句耳朵。大意是往後我们去的局有他在，最好能带上郑一起。今日的局可不就是邵衙内请的？早知道昨夜先让你知会郑姒蕊，我们今日带她去，好让邵公子再见见她。”

“纵然昨日同她说，她也不会愿意来。我还不知道她嘛。”嫣如靠住车壁上的软垫，想到薛贾没正儿八经念过书院，生出跟丈夫卖弄自己的心思，明知故问：“官人读过《世说新语》麽？啊，竟没有，这本书写得特别好，故事非常非常有意思，里头的那些人物，就，特有风骨你知道吧，夫君改日可要看看。

我继续，当年在秋水书院，卢夫子给我们说了其中一个故事，说是魏晋一个特有钱的人，叫石崇。他买了很多美人养着，每次搞聚会，都叫美人给宴请的宾客劝酒吃。若是宾客不愿意喝，或者没有一口干，他便把劝酒的美人给杀了。有个姓王的将军和姓王的宰相去了石崇家吃席，王丞相呢，不懂喝酒，但怕有少女被杀丢了命，便拼命喝拼命喝，喝得烂醉；而王将军为了看石崇是不是吹牛，故意滴酒不沾，结果石崇真就一连斩了三个劝王将军吃酒的美人。夫子讲完这段，叫我们做个探讨。旁的同学都在说将军如何丶石崇如何丶宰相如何，结果姒蕊站起来说什麽：‘比起三位显赫的男人，我看到是那些所谓美人的凄惨。都是人，都是好好的来这世上一遭，仅仅是身为女子，就被当成牲畜变卖到人家屋里。长得普通的，只是当个猫儿狗儿养着做事；长得好看些，还得成了男人们饭桌上的玩意，随意凌辱取乐，甚至只因为酒桌上的斗气好奇丢了性命，死了就死了，没有天理的呀。’从那时起罢，她特别讨厌去什麽宴席。男男女女一块赏花丶投壶丶蹴鞠那种还行，只单男子的场子，她听都不愿听。她觉得只要去了，往那一坐，主菜就不是桌上的佳肴，而是场上的佳人，恶心。”

薛贾嘿嘿笑两声，身子後挺，顶起肚子，前言不搭後语地点评：“美人啊，美人被砍头，是挺可惜的哈·······不过这关她什麽事啊，她家穷酸，但她爹是秀才啊。士农工商，秀才的女儿基本上只会被买去做姨娘，又不会被买去做奴婢陪酒。更何况她如今成了女官，任谁请她去吃席，她也是坐在那被劝酒吃的丞相将军，不会是劝酒的美人。你这小姐妹，想得真够多，矫情劲。”

嫣如把玩扇子，笑道：“可不是嘛。我说过她好几次了，卢夫子老跟我们讲不要自轻自贱，她倒好，整日将自个放低，低到那些做奴婢的位置里，哎，真不知道拿她怎麽办。”

夫妇二人叽叽喳喳一路，聊未尽兴，马车已经停下，薛贾搀住嫣如，大摇大摆进了举办雅宴的邵府别院。常客薛贾不需门子，轻车熟路领着嫣如往里钻，只见後花园廊下，邵衙内和几个纨绔子弟坐成小圈，不知是谁的美妾在侧替衆人鼓捣茶具，有说有笑。嫣如隐约拾得几句：

“这年头，弼马温都有车夫了。”

“那可不，就是个伺候二等世家的下等人家，整日在外头，谱摆得比咱们还大。”

“下等人家，哈哈，下等人家够下流。”

其中一位着紫衫的瞥见他们夫妇身影，使个眼色，在场数人纷纷置了话题，齐刷刷看着他俩笑。邵衙内起身道：“可算把你们夫妇俩盼到了，咦？昨日同弟媳妇闲话那位姑娘不来麽？薛贾，你可叫我们怪遗憾的。”

薛贾摸了摸後脑勺，随口编由头：“那姑娘是今年春闱出的女官，架子大，不爱来这样的场合。”

“今年的女官，那不才五品罢了。”衆人嘘叹，紫衫男子道：“区区五品，也好意思摆架子？咱们在场，谁家里没出过二品以上的？更别说邵衙内丶卜衙内勋爵人家出身。薛贾，我瞧是你办事不力，没说清楚请客的是谁，把锅推到那小美人身上罢？”

一阵哄笑，嫣如心里怪不得劲，自己费尽心思地打扮，应是今日雅宴出尽风头的人，在场的男人没正眼瞧她夸她，反倒对只见一面郑姒蕊念念不忘。不能这样下去，嫣如用扇子捂住嘴道：“若是有缘，定会再次相见。与其在这遗憾和空想，不如珍惜当下，趁时辰好，咱们品画品扇罢？”

衆人相视，会心一笑：这女的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明明是客，倒替主人安排流程？不过，她毕竟是个小娘子，许是听闻生人对朋友评头论足，心中不爽是常情，懒得同她计较，邵衙内顺势而下：“行，东西都置备好了，各位请随我来。”然後唤来个丫鬟：“今日，馒头庵的辛免小师傅随他们住持来我们家送经书。我听闻辛免师傅出家前学过丹青，对鉴画之术颇有见解。你去夫人那问问，可否让辛免师傅过来一趟，帮忙看看我那些新得的画跟扇子值不值钱。”

丫鬟应声去，一行人跟随邵公子来到花园後头的一处临水之轩，敞亮通风，观景极佳，轩内已置了桌子，上摆数把玉骨扇子，四五幅画轴。邵衙内介绍道：“最近新得的好东西，几把扇子，几幅丹青肖像，邀大家来瞧瞧如何？”

丹青啊，那怎能少得了尤大娘子发言？正如没被高僧开过光的法器无用，没被丹青神女指教过的画，也配叫丹青肖像？帮着煤窑没白脸，跟上兔子会跳崖，嫣如好歹在嵇明修身边呆过，不需看上头画的是啥玩意，视线触着画纸，敏锐捕捉到在场的画基本没留印章，似乎都是无名之辈的作品，仅有一幅上头盖了“文茸”二字，必然是出自我朝与嵇明修其名的画师王文茸之手。名家之作，肯定要比无名之辈的强呐！于是她轻咳两声，以示郑重，大谈特谈：“在场丹青，有山水，有肖像，有动物，都特别美，特别生动。但依妾之见，画得最好的当属这副观音肖像。妾曾在金陵最好的女子书院修过画艺，这笔触细腻，用色清雅，特别自然，非常美。比起其馀的画，它是有亮点的，就是，它那个亮点特别能吸引我注意。”

邵衙内拍手称赞：“尤娘子好眼力，一下便能瞧出画师的功底！其馀的画都是我去朱武县玩，在街口跟一个书生买的。仅仅这副，哎，只有这幅，可是王文茸，王大相公之作。有如此鉴画高手在，往後啓贤当铺有娘子坐镇，生意定是蒸蒸日上。”

媳妇被夸，薛贾得了面子，道：“嗨，这算什麽，贱内从前可是我朝另一位大画师的丹青神女，嵇明修，大家都知晓吧？若无贱内提点，只怕那个嵇明修很多画都画不出来！”

在场衆人多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士，对金陵坊间乐事不暂知情，纷纷惊呼嫣如在丹青上的灵气与造诣，顺便感慨薛贾好福气，竟娶得了如此好的妙人为妻。在欢呼声中，嫣如沾沾自喜，渐渐迷失，一味得意于过去带给当下的辉煌，忘了天高地厚，今昔为何夕：“那可不是，都是最厉害的画师画的，肯定比旁的阿猫阿狗画得好！”

然而，却有人打破了她的沉溺，提议道：“辛免师傅到了，咱们听听辛免师傅怎麽说？叫师傅评评哪副最妙？”

有丹青神女还不够？怎麽还需要旁的女人说话？嫣如长眉倒竖，转身一看，邵府丫鬟领着个穿青衣大袍的尼姑，站在他们身後，巧得很，那尼姑年龄与嫣如相仿，面庞还同她有几分相似，许是出家吃素，脸上的肉比嫣如少，眉宇之间略带愁容，一副看破红尘的平静之相，不似嫣如珠圆玉润，红光满面，意气风发。那辛免师傅握着佛珠，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几幅丹青所画之物不同，难较一二。贫尼只是认为方才那位女施主的话有失偏颇。各花入各眼，人的喜好千千万万，不能一概而论，然而，方才女施主根据作画人的名气评价画作好坏，实在过于武断刻薄。贫尼之见，也能说这王大相公的观音图虽笔法纯熟，可过于匠气，论倾注在画中的气节丶胸臆，远不如此幅莲花图好。”

嫣如被驳了面子，争道：“哪有的事！你没听见邵衙内讲吗？这个荷花图是随便跟一个书生买的，哪能比得上王大相公的作品啊！而且你不是尼姑吗？尼姑不是一心向佛吗？怎麽能说观音大士，还不如几多荷花好看呢？”

辛免师傅再次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王大相公之作虽为观音像，却是描绘铁槛寺内那尊新制成的青白釉观音坐像，并非他内心所有的丶观音大士的姿态，实际上，此作更适合同旁边的莲花图一般，被称之为绘物之图。较于前者，这幅莲花图，更容易能叫人察觉到绘画之人作画时，眼中尽是莲花中通外之丶不蔓不枝之形，心中皆是关于出淤泥而不染丶濯清涟而不妖的敬意。一个眼中仅有形，一个除了眼中有形，心中还有意，如此一来，高下立判。阿弥陀佛，施主，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侍弄丹青，一为审视美丑需求丶抒发胸臆而作；二为记录场面丶记载故事丶传授技艺而作；三为憧憬宗教，敬仰神佛之作，可无论作画处于何因，世间所有画作皆平等，都倾注了作画人的心血。施主可以点评绘画技法的高低，但若是只以作画人的身份判别画作贵贱，的确是不妥。贫尼向佛，亦知若观音大士听闻贫尼今日之论，自然能理解贫尼所言之意，不会怪罪。”

嫣如虽未能听懂对方这串说教，还是被触怒了，心想：哪来的臭尼姑臭秃驴，你懂什麽叫丹青？不过是学了几日，还能有我这个丹青神女懂？她欲要再争辩一番，可惜邵衙内无情打断：“哎，莫吵莫吵，今日咱们可是要以画会友。不过，辛免师傅所言确实深得我心，哈哈。王大相公的墨宝是我爹弄来的，其实我也更喜欢那个书生画的。阿弥陀佛，辛免师傅，我爹那还有一幅画，花了大价钱，我还是觉得没有这个书生的好，麻烦您，辛苦再瞧瞧？”

说着，他下巴一点，小厮读懂了主子的眼色，连忙献上抱在一旁多事的画轴，展开。衆人一拥而上，纷纷伸长脖子查看。那尼姑辛免，只瞧一眼，瞬间全身僵硬，怔怔立在那处，哆嗦中竟还扯断了手上的串珠。

木头珠子坠落，滚落一地。

而嫣如又得瑟起来，笑道：“啊！太巧了！这画中之人，可不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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