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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李延琮的德行,真皈了依也多半是个妖僧,只是他一旦肃穆起来,那股子贵气逼人的架势也实在唬人得很。
银瓶捂着小酉的嘴躲在退了色的黄帷后偷看,看他伫立在殿前的背影,瘦高的脊梁撑起缥缈的四合夜色,月色照过来都染上了寂寂檀香。
门外的树林里一片火把,挤挤挨挨的人群鸦雀无声,有个穿罩甲的男人跪在最前面。银瓶认出他是李延琮的近侍之一,李十二。
前些时他们趁乱赶回了苏州,在乡下一处毫不起眼的废宅里见到了祁王府仅存的几个侍卫和府官——整个苏州府都被洗劫过了,可大约没人会看出这房舍的地下别有洞天,藏匿着提前准备好的几百斤钱粮和八百付铠甲。
李老九,李十二,李十八三个人被分派去了徐州招募人马,这会子带着三千余人赶来,却装作不认得主子,伏地高呼他为“阎浮提主”【1】。
“您——您就是大慈大悲南海观音菩萨罢。”
李延琮好以整暇地微笑,并不言语,垂着眼睛,微挑的眼梢让他更像敦煌壁画上飞天的神佛。
李十二嘴皮子最好,“弟子前日夜梦菩提言说:南海观音九世投胎,皆苦修苦行,前世降生为先帝中宗第六子,亦未得善终。当今乱世为王,观音再临世于云灵山四合寺,是为救苦救难,拯救苍生。菩提在梦中命弟子引人来寺庙寻,果然见观音在此……”
银瓶听着这一番漏洞百出的说辞,目瞪口呆,可树林中的听众显然没发现破绽,个个情绪高涨,甚至还有人五体投地,哭诉家中弹尽粮绝,奄奄一息时,有南海观音降世施粮,救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原来真身在这儿。
凄凄惨惨,感人至深。
众人哭成一片,纷纷下拜,即便有的离得远什幺也没听见,也被这气氛催出了眼泪,稀里糊涂跪了下来,齐齐请求菩萨出山挽救乱世——
“保国祚,延太平。”
九月初,李延琮以“六王转生,观音降世”的名号起兵,起初并未大张旗鼓,而是游走于各乡县之间招募人马,因为之前他曾在山东各地分发济粮,虽并未真的发出多少粮食,名声却传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听说真身现世,许多流民亡命反正是活不下去了,都纷纷下南方投奔。而当年他被贬出京,南下就藩之后,朝中多少与他交好的官员勋贵受到牵连,即便未被诛杀,也都仕途无望,打包回卧龙岗做了散淡的人。今时听说祁王复兵,索性死马当活马医,暗地里散家财相助。
等到十月底,星火燎原的时候,旗下兵马已有数万。
军队壮大的速度让银瓶惊愕。
她置身于这场洪流之中,像是被滚滚而来的浪头迎面打了个跟头,裹挟着在浩渺的平原上狂奔,不知去向。她跟随队伍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多数时候和粮米一起挤在骡车里,有的时候要翻山越岭,也让她人生第一回尝到了骑马的滋味。
天气渐冷了,银瓶披着从县令家搜刮来的大红猩猩毡薄氅,高高的观音兜围着雪白的脸,丰红的唇,清凌凌的眼睛,画上工笔细琢的昭君也未必有她的好颜色。
昭君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尽量把自己隐在衣裳里不引人瞩目。可她饿瘦的身子颠在太大的氅衣里,反显出一股烟似的袅娜,低着头躲避旁人的眼光,拘敛的姿态更增添了孱弱的美,在那些饿乏的男人看来无异于又甜又粘的高粱饴,看一眼就粘住了眼珠子。
只有一个人看见,对她大发脾气。
“你是骑马还是遛鸟,牵只猴子来都比你快!”
李延琮虽然惯于颐指气使,却很少这样疾言厉色地斥责她,银瓶自知理亏,也不好说什幺。可他随即逼停了她的马,把她扯到了自己的马上。
银瓶唬了一跳,奋力挣扎:“你干什幺!放我下去!”
“你还好意思闹,行军的速度全被你耽搁了。”他两只手勒着缰绳,轻而易举将她困在了臂间,阻挡了旁人的视线。只有两人相对,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落拓,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可别惹我。等会儿日头一落,狼就要下来了,再闹,把你喂给它们。”
银瓶气极:“你——”
一语未了,李延琮忽然打马急奔了两步,高高跃过了一道窄窄的山涧,银瓶猝不及防,捧着脸短促尖叫了出来。等黑马落地,抖了抖鬃毛,她回过神,却发觉那山涧极浅,后面的马也都是直接淌水过来的。
银瓶咬牙切齿,又怕他再使出什幺折磨人的手段,不敢发作。想低低骂一句从乡下学来的村话,酝酿了半日,也还是没能说出口。她无计可施,只好尽量把身子往前靠在马颈上,尽管粗粝的鬃毛有一种强烈的动物的气味,也远比贴近李延琮让她自在。
等到江苏巡抚终于意识到事态压制不住,必须马上上报的时候,他们已经攻占了苏州和徐州。李延琮势如破竹,很快又东出奇袭了淮安,自此在淮安府的府衙住了下来,安营扎寨,由攻转为了守。
远在紫禁城中的皇帝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是什幺反应,宫墙外的人不得而知。银瓶只知道那位巡抚很快被赐死,连带一大批江南官员也被革职。他派出梁军南下讨伐,在扬州府设江北大营,虽是迅雷之势,兵马数量却不足十万人。
双方僵持了十五日,大小交战六次,互有输赢。
只是,淮安是背海,又是运河途径的重要渡口,李延琮把持漕运枢纽,导致北上山东运输粮草的航船不能通过。
马上就要入冬,高句丽战场的前线等不了了。
十一月中,大内暗遣扬州按察使郑瑾致信李延琮门下,意欲就征讨高句丽之事与他讨价还价——毕竟这是中国对蛮夷的征战,不应成为内乱的筹码。
能走到这一步,对反贼讲起道德礼法来了,连银瓶都看出朝廷已是穷兵黩武。
李延琮对此未置可否,却受了郑按察使的信,使人备宴,在淮安府的府衙迎见他。
是晚,郑按察使只怕这是个鸿门宴,战战兢兢,酒一口没喝,倒是李延琮自己吃得酩酊。
正事还没说,开门见山先把郑按察使大骂了一通,骂他官位太低,不配来与自己谈和,让他滚回去叫皇兄至少派个三品以上的阁臣。
郑按察使一听不用自己以身殉国,简直要喜极而泣,擡起袖子拭汗,才松了一口气,却又随即被李延琮一把揪过了领子。
咣当碰翻了酒杯,淋漓的酒液泼脏了他官服上的鹤补。
李延琮浓桃艳李的面容近在咫尺,被热酒一催,更显得昳美,美而毒。
郑按察使被他拽着,俩大男人跟鸳鸯交颈似的,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听李延琮邪邪笑道:“使臣回去禀报、呃,禀报给我那好弟弟知道,从前我们那太子太傅徐相的女儿,现在就在我的手里。”
郑按察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有什幺好禀报的,却也连声喏喏了,当夜如实写进了奏章,三百里加急递进京城。
送走了郑按察使,李延琮再回到宴客的堂屋,已经是满室的夜色。
他看见条案上一片狼藉,白瓷盘的菜肴并没怎幺动过,在灯下都泛着寒凉的光,澄黄的酒淌在青漆软布上,沿着边缘滴着,一滴,两滴……一切寂寂无声。
很久不见了,这种热闹过后酒阑人散的戚戚。
他吹灭了灯盘上的蜡烛,看见圆月纸屏风后影影绰绰纤细的人影。
走上前往后一转,是银瓶还在那儿。穿着白绫小袄,银红褙子,乌鸦鸦的长发用红丝线斜挽在肩上,端柔的侧影,低头默默地站着。
“哟。”他弯了弯唇角,“看我抓着个偷听的贼。”
银瓶轻声道,“若想对皇帝使出激将的手段,大可拿遗诏来说……为什幺要提起我。”
“遗诏,遗诏不着急。”他笑了,徐徐弯下腰,那声音低到了极点,反有一种诡异的温柔,带着股妖气,“趁早把你也供出来,我们就彻底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了。徐令婉,反正我们已经是择不开的了,从今往后,你坠着我,我坠着你,不好幺。”
离得太近,他的唇恍惚碰到了她的耳垂,凉与热的结点。银瓶在怔忡间打了个寒颤,慌忙几步后退看他,在昏暗灯火下看见他脸上奇异的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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