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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从记事起就被人耳提面命“腰背挺直”,孟是妆哪怕微微动一动头,便钻心地疼,还是用手掌贴着後颈,听自己的椎骨一寸一寸地响,把头给擡了起来,然後仰头喘气,等这阵难受的劲儿过去。
药香慢慢钻出来,但还没到火候。
脖颈和後背的僵硬松泛以後,落下来一种无所依托的疲惫。孟是妆又耸了耸肩,觉得自己还能忍受,于是低头把缠在手上的稻草根解了下来,右手失去束缚後,便开始一阵阵无法抑制地抽动。他这只被砸烂的手掌已经愈合——曾经流血发黑的地方畸形地长好,有时疼丶有时不疼。
孟是妆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会儿,如这些时日他常做的动作那样,试图把自己还能勾动的手指掰回原来的位置。
他徒劳无功地费了会儿劲。
直到老居的药熬好,孟是妆又把仍在抽动的手掌缠紧,慢吞吞地将药汁倒进破碗里。
药太滚烫,孟是妆静静盯着漆黑的药碗,心想:再晾一会儿,才好端给老居。
而左手已不由自主地扣动绑在右手上的草根。
掌心间磨出数个水泡,泛着火辣辣的疼痛。他揉了揉没破的水泡,一边想着把水泡戳破,一边馀光里 朝老居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一眼。
当初被他捡到钱的那个倒霉蛋算是找不到了——那真是他捡的,从地上捡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那个荷包里,不说碎银几两,单论二十几枚铜板,恐怕他把腰弯断了,眼下都还不起。
孟是妆抠破了掌心里的一个水泡。
难不成他还和老居说“别人的账我和你赊着”?
况且他白日里还信誓旦旦自己没有错,转头就说自己去码头上扛货换钱。
别说他张不开口,老居也得肯信他。
孟是妆还不知道两个词叫“劣迹斑斑”和“本性难移”,但已从不知什麽人丶事身上学到了道理,放在自己身上,竟也觉得十分贴切。
他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刮破了两颗水泡,正要“视死如归”地站起来,想无论如何也要让老居把药喝了。腿刚收到一半,老居宽厚的手掌已按到了他的肩膀上。
孟是妆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老居的手已顺着他的肩膀,握住了他的手腕。
庙中的人大多都算乞丐,其馀梗着头愣说自己不是乞丐的,浑身除了“破烂”也找不出第二个词来相配。每日里坑蒙拐骗丶或偷或抢,总之巴不得能把脸糊成一团灰,不叫一个人记得自己的落魄样。唯有初来乍到的老居和孟是妆是例外,来的时候干干净净,与庙里的“邋遢鬼”们同住多日,依旧干干净净。
老居不嫌麻烦,每日孟是妆出去,他都拎着从破庙哪处犄角旮旯翻来的陶罐,去江边舀干净的水。
此刻,他手里的陶罐稳稳盛着半罐水,随他的动作轻轻晃荡。
老居掏出一块破衣撕扯成的布,倒了半掌心的水在上头,微微一拧,敷在孟是妆後颈处。
孟是妆被浸了冷水的布刺得一个激灵,但强忍住了没有动。
接着,老居翻过他满是伤口和尘灰的手掌,将陶罐里的水“哗啦啦”倾倒而下。
孟是妆缩了缩手,被老居牢牢摁住了。
他们之间仍旧沉默,孟是妆动了动唇,突然间眼眶一片酸涩。
夜中只有月光,他不清楚老居看见他的失态没有,但听见老居说:“阿是,你不要怕。”
“天下这麽多人,既然有人能吃得上饭,我们也可以。阿是,你不要怕。”
孟是妆仓促地“嗯”了一声,往对着老居的另一面侧头吸气,好半晌才敢出声。
“药要凉了。”
老居松开孟是妆的手,二话没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像是另一种沉默的示好。
孟是妆看着他的动作,更憋不住眼中的泪意,他匆匆埋头擦了几下,几次哽咽。许久,就像老居对他的示好一样,嗓子中压出一句话来。
又低又模糊。
但是老居听清了。
孟是妆说:“捡东西没什麽意思。我往後不会再捡了。”
老居从心底松了口气,盯着他被月光拉长的背影,少年瘦弱的脊背上淌满了光。
他始终没挪开眼,好像能想象出这道身影继续抽条拉长的样子,一定会是挺拔又清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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