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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女儿(一)
卞红秋颠簸在西流海上噩梦中,外界的疾风骤雨和淋漓血腥还没侵扰到他,他就先被数十年如一日的记忆折腾醒了。他浑身冷汗从榻上翻起身,一边死死咬牙对抗自己痉挛的身体,一边冲到桌案旁打翻了正冒着袅袅白烟的熏香炉。
这熏香是大虞还没乱起来前,在京城中最为流行的“闺阁香”,别称“娇花”,一线值千金。
这也是他母亲房里的味道。
“娇花”的味道融进他的回忆里丶他的衣裳首饰,甚至他的身体丶他幼时第一口尝到母乳。母亲住在王府最华贵的阁楼之上,一扇漆黑沉默的门後,推开就是“娇花”浓厚又香甜的气味。他朝里走一步,那扇交换着外头新鲜空气的就会关上。
——母亲绝不肯开窗,开门也只会在他来请安的时候。
她说,上扬的黄沙有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非“娇花”不能掩盖。
于是,在卞红秋和母亲相处的十二年里,宋静妍每年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求得“娇花”,若是没有供上,她必要把王府所有人搅弄得不得安宁。这味熏香几乎成了安抚她的解药,也成为了她从自己最憎恶的地方解脱的目送者。
那一夜,阁楼中大火冲天,价值千金的“娇花”被尽数投为自焚的燃料,上扬的黄沙把这股奢靡的气味带去了全城,家家户户都被这股气味从睡梦中叫醒,四处寻找来源。阁楼经受不住大火的吞噬,像一只燃着火翅的纸鸢,在所有上扬人都看得见的夜空中,随飘散的灰烬归于虚无。
点燃火种的女人在感受到灼热和疼痛後却开始後悔,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嘶声力竭的咒骂永远刻在了卞红秋的骨髓里。
卞红秋继承了父亲的温柔情肠,也没落下母亲九曲十八弯的心眼。他很软弱——因为他不是愚蠢的人,所以才会显得格外软弱。
他从来都知道母亲并非真的得了疯病,她太清醒了,疯不了。
她知道自己终此一生都只能留在上扬,若有回京的机会,那也是要去奔赴断头台的。
所以她折磨周围的人这麽多年,恨不得将卞红秋撒手人寰的父亲拆了坟鞭尸,最终偶尔遇上了这麽一两个颇觉无味的瞬间,老天爷也愿意顺从她的心意,不再叫她纠结。
而卞红秋,他幼时渴望母亲的怀抱,宋静妍或许心疼或许抱着等他大一些再说的想法,无论如何也在他面前营造出一种“母亲有疯癫之症,所作所为皆不得已”的假象。後来,等他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出撕碎自己平静生活的裂口时,他选择了视而不见,背对着裂口用自己的身体来填补。
他只要装作对母亲一片慕濡,宋静妍就会一直心软。
这样,他就不用自己面对真正的母亲,不用陷入两难的境地。
可惜,逃避总有代价。
“娇花”的气味好像代表着母亲对他的诅咒,宋静妍以为他怀念母亲,所以不顾劝阻继续做这种花钱如流水的买卖。而他,分明闻见这种味道就要做噩梦,还是要任由这种气味浸染他。
有一天,或许他会真正被“浸染”成一个疯子。
“娇花”随香炉洒了满地,厢房中的气味一瞬间达到了及其浓烈——浓烈到令人脑子发昏的地步。卞红秋觉得喘不上气,即将发病,从天而降的海匪却比他的病发作更快。
他没来得及伸手把自己掐死,海匪先快刀斩乱麻地把窗拆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洞,血腥又冰冷的海风扑面而来,他被冷得一激灵,方才在暖如春日的房中惯出的三灾两病全跑没了踪影。回过神来,冰冷的海风居然化成实质贴着他脆弱的脖颈。
那是海匪手上刚沾过热血的刀。
卞红秋看着海匪接二连三地从破窗外来,搜罗全屋後一脚踹开大门,将卞红秋这个“令箭”竖在身前,门外一衆後知後觉的侍卫拔剑抽刀,却被步步紧逼後退,拐角处捧着饭食的秋河砸了满地的碗,慌里慌张跑去甲板上搬救兵。
两方对峙,海匪们弹尽粮绝,死死把住手里的救命稻草不放。侍卫们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出手,来回拉扯间,只有卞红秋被刀蹭破了脖子上的皮,他踉踉跄跄被挟持到甲板之上,眼睛中蒙着一层灰色朦胧的光。
周遭景象在他耳边走马观花似的掠过,他不知是因为恰好在发病之际,还是害怕得丢了魂,始终眼神呆滞,海匪本想叫他喊两嗓子喝退这些守卫,但哪怕刀刃压进脖子里,他也满面呆滞得一声不吭。
海匪边上甲板边愤怒:“这家主人不会是个傻子吧!”
卞红秋几乎已是被半拎着,远处,宋静妍踩着逐渐下沉的船朝他奔来,他总算有了点儿反应,清亮的眼眸微微颤动几下,居然悠悠流了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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