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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万籁俱寂,院中秋风扫过落叶像是鬼吟,听得人阵阵胆寒。
西苑偏房里,宿溪枕在从木柜里翻找出的发霉枕头上,盖着积满灰尘的湿冷棉被,只觉浑身都充斥着森然冷意,半点睡不着。脑中困得像是有千万只蚂蚱在跳,她心烦意乱翻了个身,趴在床沿透过窗纸上的小孔看向对面主屋透出的澄黄灯光。灯光里烛火跳动,映出床帐内安然躺着的朦胧影子。
这点倒是没变。
宿溪想着,前世,沈耘秋也是喜欢开着灯睡觉,她甚至还在心中暗自笑话这娇气的小少爷,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年岁也不小了,竟然还怕黑。
心里暗自发笑,宿溪双肘支撑起困得发沉的脑袋,脑子里的蚂蚱渐渐不跳了,眼前那团光晕也愈发扩散,再扩散,变成挂在天边那暖融融的日头。
再次睁眼,宿溪看见个身穿绯色夹袄,梳着傻里傻气双丫髻的少女推着一只看着便十分沉重的雕花乌木轮椅走在石子路上,穿过半月形拱门,有些怔怔盯着坐于轮椅上的男子那半束在脑後的如瀑青丝。
早已在心中描摹了千万遍沈家人恶魔夜叉般的猥琐丑陋形象,她没想到这个沈家小少爷竟长着如此清俊的一张脸,剑眉星目,鼻挺唇薄,活脱脱像个画本子里的白面小生。
“小白脸儿,肯定也不是个什麽好东西。”
少女瘪着嘴悄悄嘟囔着,却听得男子忽地轻笑一声,猛然回神,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推着轮椅到了西苑主屋门外,颠簸太甚,小少爷盖在膝上的薄毯都被自己震落脚边,乱七八糟揉成一团,险些踩上一脚。
一时心中警铃大作,宿溪急忙捡起毯子在自己衣裳上擦了又擦,生怕还没来得及复仇便先得挨一顿板子,那可实在是得不偿失。
“小少爷,都是奴婢太过粗心大意,您大人有大量,还请饶了奴婢!”
毯子递过去时,她几乎怕得不敢睁眼,一双手在长久的静默之中抖得更厉害了。
“少爷,奴婢知道您的东西贵重,您要是不嫌弃,奴婢洗干净了再还您,或是您先等等,等奴婢拿到月俸再给您买一条新的······”
手里柔软的触感忽地消失,女子陡然睁眼,见那青灰色的薄毯已被那人抽了回去。
“你叫什麽名字?”
这是要责罚的意思麽?
心头一跳,宿溪懊恼万分低头绞着手指,声音抖得像是蚊子嗡鸣:“奴···奴婢名叫小溪···”
“小溪,小溪。”
少年喃喃重复着,尾音拖得很长,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宿溪却在那声音里听出几分缠绵缱绻,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溪,你帮我盖上吧。”
“是。”宿溪装作毕恭毕敬地蹲下身好生将毯子搭在那人膝上,边角穿过轮椅扶手压好,一擡头,却见少年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脸,泉水般折射着太阳光晕的双眸里含着莫名说不清的情绪,那眼神古怪极了,像是自己面对着福玉楼里一碗造型精致的芙蓉冰糕,想要一口吞吃入腹,却又舍不得糟蹋了那样好看的精巧糕点,辗转纠结,盯着半天下不了口。
只是自己到底与那芙蓉冰糕不同,如此丑陋的一张脸,竟也有人会这样痴痴看着麽?还是说······
方才後知後觉意识到自己通房丫鬟的身份,宿溪吓得腾地跳起,万分戒备地打量着那坐着轮椅的少年,对方却全然不理会她这一惊一乍的举动,径自推开房门摇着木轮进了屋。
“进来吧。”
听见声音,宿溪大着胆子跟进去,见西苑主屋中两面墙壁旁各摆着一张床榻,屏风相隔,里侧的软榻被褥蓬松,床顶靠着一只金丝软枕,枕边还趴伏着一只布娃娃,栩栩如生,活像只黄白相间的狸奴。顺着房梁上悬挂的倒鈎,一袭帷帐悬于其上,黑色帐幔织工精细,里层薄纱轻盈,外层厚重贵气,一看便是顶好的蜀锦料子织成的。这样的好布料,除了宿家商行,怕就只有青州顶顶富贵的人家用得起了。
霎时,心中不知是恍惚还是愤然,宿溪生怕这小少爷察觉自己神情不对,慌张背过身去装作欣赏那幔帐,悄悄擡起手拭去脸上忍不住掉落的泪珠。
“小丫头,”沈耘秋瞥了眼窗边渐暗的天色,缓缓开口:“提前知会你一声,本少爷夜里习惯开着灯睡,你若不喜欢,便把床幔放下来,听见了麽?”
“少爷您说什麽?”宿溪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却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沈耘秋话里的意思,倏地瞪大了眼:“您···您是说,这软榻是给我准备的?可······”
眼见少女目光在两只床榻间来回逡巡,沈耘秋忽地轻笑,像是一眼便看出她不敢说出口的隐晦心思:
“别多想,本少爷不会强迫你做些什麽,也不会把你当做个通房丫鬟随意欺辱,我这里平日鲜少有人踏足,你大可不必拘束,只做小溪,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至于这床榻,不过是怕你想家,随意布置了一番。我向来夜里少眠,你睡在里头舒坦些。”
那人说得云淡风轻,宿溪却是着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于沈家人的话,她着实不敢相信,却又下意识地入了耳,入了心,不知怎麽的,憋闷了多日的情绪就这麽忽地爆发出来,像是山洪决堤,再也抑制不住。
再顾不得什麽复仇计划,什麽谨小慎微,宿溪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不自觉想起那麽疼爱自己的爹和娘,想起家中养的狸奴,柔软的床榻,赤金的算筹,艳阳天里爹爹推着秋千,将她和娘亲荡得老高······
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憋闷,少女的眼泪似乎怎麽也流不尽,她想着,自己如此行径,这小少爷也该将她发落了吧,这样正好,她终于可以解脱,终于能到地底下和爹娘团聚。
可哭声越发凄厉,越发吵嚷,那人却始终坐着动也不动,一言不发,像是半点没生气,更不好奇面前女子究竟为何突然这般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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