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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粥
画室里的光线逐渐衰弱,从午後那种均匀的灰白,沉淀为一种更具实质感的昏黄。
我没有开灯。任由暮色如同潮水般一点点漫过画布,吞噬那些尖锐的色块,将一切边缘模糊,调和成更接近于记忆的质地。
邱霭明早已离开,留下满室寂静和那本揣在我口袋里的丶塑料封皮的日记本。它像一个温暖的烫痕,紧贴着我胸口的皮肤。
饥饿感再次浮现,但不再是早晨那种带着灼痛的虚空,而是一种更具体丶更生理性的提醒。
我站起身,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滞重。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那半盒牛奶和几枚鸡蛋依旧冷冷清清地躺在那里。
但这一次,我的目光越过了它们。
我拉开底层的储物柜。周禹喜欢在这里囤积干货,他喜欢烹饪:木耳丶香菇丶粉丝丶还有各种豆类。袋子都用小夹子仔细封好,码得整整齐齐。最里面,我看到一小袋绿豆。
他三天前踮脚去够的,就是想煮这个。
我拿出绿豆,又找出那个他用了很多年丶内壁被米粒打磨得光滑的旧砂锅。淘米,加水,浸泡绿豆。
动作生疏,甚至有些笨拙。我记起他煮粥的样子,总是先用大火烧开,然後转到最小的火苗,盖上盖子,耐心地煨上很久,期间会掀开盖子用长勺慢慢搅动几次,防止粘底。
他说这样煮出来的粥才又糯又香。
我学着他的样子,点上火。蓝色的火舌舔着锅底,发出平稳的呼呼声。水很快沸腾,白色的蒸汽顶起锅盖,噗噗作响。
我调小火,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粥在锅里细微的咕嘟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
一种奇异的平静,随着这炖煮的声音,慢慢充盈了这间过于冷清的房子。
我靠在料理台边,看着那口冒着袅袅热气的砂锅,仿佛看着一个生命的隐喻。
从沸腾到沉静,从生米到熟粥,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而我对周禹的了解,却缺乏了最关键的火候。
我是否总是太过于沉迷自己的世界,只看到他端上桌的成品,从未在意过他在厨房里缓慢烹煮的过程。
粥的香气开始弥漫出来,是绿豆特有的清甜,混合着米粒的醇厚。
这味道如此熟悉,瞬间打通了无数个清晨和黄昏的记忆通道。
我忽然想起,他总是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忙碌,为我准备早餐。而我总是在他额头落下一个早安吻後。
是否只是习以为常地享用,然後呆呆的望着他,再猝不及防的从背後抱住他。现在想来我似乎打扰到了他的创作。
粥煮好了。
我关掉火,揭开盖子。一大团温热的白色蒸汽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米香和豆香。粥熬得恰到好处,绿豆开了花,米粒软烂粘稠。
我盛出一碗,放在桌上。白色的瓷碗,绿色的粥,热气腾腾。
我没有立刻吃。我只是坐在桌边,看着它,像看着小禹一样看着他。
然後,我拿出那本新买的蓝色日记本和一支笔。塑料封皮在灯光下反射着廉价的光泽,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我从哪里开始?
是从发现他日记那一刻的震惊与颠覆开始?是从墓园里那场冰冷刺骨的雨开始?还是从更早之前,从我忽略掉的丶他无数个欲言又止的瞬间开始?
笔尖终于落下。
“亲爱的你”我写下第一排字,墨水在纸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点。“今天下雨了。我煮了绿豆粥,好像没你煮的好吃……”
字迹笨拙,像个刚开始学写字的孩子。话语琐碎,毫无章法。
我写窗外的雨,写邱霭明带来的包子,写河边的水和那喂猫的老人。我写那幅未完成的画,写那片混沌的灰黑和那一点胆怯的黄光。我絮絮叨叨的细细的描写我的困惑,我的歉疚,我那迟来的丶试图理解的努力。
我不是在写给他看。总之他再也看不到了。
我是在写给自己看。
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一笔一划,试图重新勾勒他的轮廓,试图将画布背後那个模糊的影子,邀请到正面来。
粥的热气渐渐散了,温度变得适口。我放下笔,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很普通的味道,甚至因为火候掌握得不够好而略带糊底的气息。
但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把它吃完了。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玻璃窗上晕开模糊的光斑。
画室里,那幅画静静立在黑暗中,等待着明天新的光线。
桌子上,空碗旁边,那本打开的蓝色日记本上,写满了潦草而真诚的字迹。像一个起笔,一个试图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丶笨拙的起点。
这一天的尾声,没有嚎啕大哭,没有痛彻心扉的宣告。只有一碗吃完了的粥,一本刚刚开始的书写的日记,和一个终于学会坐下来,尝试品味孤独与回忆的青年。
寂静不再是沉重的压迫。它变成了一个空间,一个可以安放一口旧砂锅丶一幅未干画作和一本廉价日记本的空间。
夜,还很长。
但厨房的灯亮着,桌上的笔没有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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