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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二天上午沈欢接到罗冬云的电话,问沈欢:“昨个大夥听见常总在电话上和孟总争论,该不是……孟总要把艺象关掉吧?”沈欢说不是。罗冬云松了口气,“如今想来,还是李总好伺候。他在的时候,咱们朝九晚五还有双休,业绩压力小,出去办事又风光。”
沈欢没有接茬。她觉得罗冬云说得没错。李廷领着玄陶走的这十几年,凑上了增量市场的好时光。他是个有学识丶有胆略丶又宽容待下的带头人,不论外界把他的私生活传得多麽离谱,他在玄陶的威望很高。闯市场就像是一船人下海打鱼,风浪他顶着,收获却不独吞。
但风浪有过不去的时候,船身撞进浪谷,再硬的舵手也掌不住方向。船底破了洞,孟子羡开着铁甲大船追上来。大家只晓得铁船不漏水,争先恐後地往上攀,但没有人知道舱底蒸汽机里烧的是煤炭还是血肉。
周二傍晚的董事会安排在江滨的璟湾酒店。酒店门前有广场丶喷泉。豪车流水般驶过,大理石中庭门口走过的女人有着成套的高跟鞋丶手包丶笔记本和钢笔。
侍者领沈欢进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
沈欢不大懂做生意这一套,但她隐约觉得常悦晴的安排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
以往李廷推一件事,重头戏都安排在前面。他给董事签下肥得流油的咨询合同,一个个单独细谈,提前把每一票都吃透了,连会议纪要都事先拟好,反对意见的口径也替人考虑到。到董事会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大做文章了。
但常悦晴在前头只谈了个大概,开个会倒是把璟湾的顶层包了下来,灯光丶酒水和背景板都像是要把筹码摆到桌面上。水晶吊灯亮得晃眼,长桌两侧的白色席位排列整齐,生怕别人看不见她的果决。
不过常悦晴和李廷肩并肩这麽多年了,沈欢想,可能李廷有他的安排吧。
从早上到现在,沈欢吃了两片白面包,喝了一杯黑咖啡。她挺饿。
会议厅门口排着一整列的冷盘,但来的人忙着谈笑风生,并不吃东西。盘盘小碟像是剖开的生蚝原封不动地躺在水晶灯下。
沈欢往嘴里陆陆续续塞了三个熏鸭卷,有人经过同她点头问好,她就闭紧嘴,稳重地同别人点一下头。
开会前十分钟,常悦晴来和她说话。CEO高宇飞也走过来。高宇飞问李廷怎麽没来。常悦晴说李廷现在坐不住,一会儿就头晕。高宇飞迷惑地看了看常悦晴,没有被说服,但没再多讲什麽,转开了话题。
沈欢趁着他俩聊得认真,拿起吐司迷你杯倒进嘴里,里边是牛油果和三文鱼。这三文鱼尝起来不新鲜,只是烟熏得够重,遮盖了腥味。牛油果到嘴里也软,後厨进货偏熟了。但沈欢连吃好几个,她面对自助餐台,背对着走廊和会议室,没人注意到她。她每吃一个就把後边的碟子一个个往前挪一些,尽量摆放整齐。
孟子羡很会选牛油果,他刀工好,片得薄厚均匀,挤点柠檬,淋几滴橄榄油,最後洒上黑胡椒。如果孟子羡愿意的话,他会是个很好的厨师,但他的心思从不在做饭上。沈欢很乐意做饭,但从刀工到炉台,她的水平都不怎麽样。
常悦晴回会议室里,高宇飞走开去接电话。
沈欢站在冷餐桌边倒了杯西瓜汁,身後恒道控股的赵铭山和董秘贝宏聊着天边走过来。
赵铭山说过去几天拨不通孟子羡的电话,听说他在库罗尼亚沙嘴和人钓鱼。
贝宏哈哈笑开,他说孟子羡最近一周有些佛。佛点好。
赵铭山手里摇着杯红酒,他说周末和肖钧通了个电话。肖钧这人能在蒲宏岳手底下干这麽多年,脑子很灵光的。李廷没醒的时候,肖钧推起进度比谁都急,现在李廷醒了,肖钧就不想逼得太紧。最後能把融汇揣到兜里,他就知足了。
贝宏在边上嗯两句,点个头,顺着赵铭山的意思讲。他说青鱼争取股份,为的也是今後的合作,肖钧肯定不愿意驳了所有人面子。辰岳那边不给压力,孟子羡可能也就算了。
赵铭山说,小孟这性子有的时候太偏激,他是需要一个人拴住他的。以往是李廷,肖钧……肖钧不好说行不行。
赵铭山说到这里把空酒杯往沈欢手里递,他说服务员你再叫几个人把酒水送会议室里去。
沈欢没转回身,侧过去接下杯子走开。这些话她也不该听到。
八点会议开始,桌子一圈围了二十多个人。沈欢不知道是因为先前喝多了西瓜汁,还是头顶的水晶灯太刺眼,董秘贝宏刚开始介绍议程,她就觉得眼睛对不上焦。
常悦晴开头讲了几个常规的议题,员工的股权激励要怎麽调整,下一财年的预算在下周会有个定数报上来。常悦晴讲到一半的时候,会议助理说有个远程接入。投影屏幕原本只放着会议室的实时摄像,这时角落里出现个黑色方块,没有名字,显示+370的电话号码。
恒道的赵铭山说这是孟子羡吧,+370不正是白俄罗斯吗。中州的周啓元说白俄罗斯是375,再说孟子羡又不在白俄罗斯,他在俄罗斯。席宇辉说他在立陶宛,370是立陶宛。周啓元摆摆手说不要吵了,都是前苏联的地盘。
黑色方块取消静音,平淡的嗓音传来,是我,孟子羡。
赵铭山赶紧把椅子往屏幕那里挪,像是想凑近些和孟子羡说话。可是话筒明明在桌子正中央。
赵铭山嗓音放得很高,“你听得到我吧,小孟,看得到我们坐在这里吧?”
“嗯,赵董,看到了。”孟子羡有礼有节地回应。
赵铭山舒了口气,“小孟你一直不接电话啊,刚才悦晴讲的那个诺研的事你听到吗?我跟你反复丶反复丶反复交代过,动作要快,这个投後退出你有没有在管?我一个副董,要像小经理一样追在你後头催这个事情……”
高宇飞作为CEO像是被凭空打了一巴掌,他接茬说:“赵董我们已经最快速度在退了,退出要一步一步地来,投资框架是这麽拟的,一笔头全出来,一百块回不来七十。”
席宇辉帮着劝赵铭山,他说:“赵董你看那个PPT第七页底下的脚标,看到伐?”
赵铭山举起一只手掌说你等一下,打开眼镜盒,取出老花镜戴上,嘴里念叨:“第七页,第七页,哪个第七页?”会议助理走过去指给他看。“哦,这样啊。”他说。
“哎,对,有冷静期的。”席宇辉讲。
赵铭山仍没被说服,他问可不可以借一笔过桥,把这个名目换一下。他说今年年报里,你不能出现这个投资项目,我以前是做医药的,监管风险我太清楚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就着诺研争吵。其实诺研不是笔太大的投资,但留在年报里会让赵铭山丢了颜面,高宇飞又不乐意为了这个多亏钱。
声音一层一层叠在沈欢耳边,她想那冷盘肯定不卫生,胃里有些搅动,像是温吞的铁水缓慢翻涌。她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挑高天花板上挂着的圆形水晶灯,那像是个毛边的太阳,把她烤得头晕目眩。
孟子羡终于开口,他说月底前,他处理好。
像是被拉了闸,会议室里的声浪全断了。赵铭山满意地把椅子挪回去,又是体面儒雅的作派。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孟子羡应付了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年度留多少利润再投资,股东分红能不能先兑现,辰岳在创投和融汇的人事任命什麽时候能定下来。
这些原本李廷在的时候无人敢置喙的事情,现在所与人都巴巴地等着孟子羡来敲定。会议没有照着议程走,常悦晴像是被晾在一边的白菜,脸上越来越难看。
沈欢觉得食道里的暖流又厚又黏,慢慢往上挤,最後像是棉絮堵在喉咙里。她赶两步走去卫生间,到隔间里关上门,摘掉围巾,趴在厕所上吐,吐完感觉胃里咸腥的涌动平复一些。
她坐在瓷砖地上,背靠着木隔板,恶心像是潮水似地把她往墙上推。过了几分钟她又吐一回。偶尔她听见有人进卫生间来,她就冲马桶,把隔间里洗手池的水龙头拧开,遮盖一下她呕吐的声音。
吐几次之後胃里好像空了,她漱口丶拿毛巾擦脸,嘴巴里有股铁锈的味道。她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没人找她。她松一口气。几次呕吐抽干了她身上的力气,她蜷着躺到地上,瓷砖的冷白在眼前拉长,她闭上眼睡过去。
再醒来,她看了眼手机,过了二十分钟。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烂掉的牛油果丶西瓜汁和鸭肉腌渍过的容器,终于被掏空了。于是她从地窖里爬出来,仿佛一个脚不着地的魂魄,从卫生间飘进电梯里,穿过楼下的大理石喷泉丶吵嚷的人群丶繁忙的车流,飘上一辆网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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