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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何处尘埃·其二
向琬的手如今已经冷得刺人。周危把师父卧房的床榻上。他跪在床边,整个人蜷缩在床沿那小小的一块地方,泪流不止。
可他还记得家里的不速之客,于是在内室周围设下结界,让整个房间消失,来着看不到进屋的房门只能看到一面墙壁。周危刚刚扶着向琬离开时不小心把桌上向琬的手串碰掉了。手串是空云山掌门和两位宗主的信物,一般是掌门所给,继任掌门由前任掌门所给。向琬不到四十就成为空云山药宗宗主,这二十个珠子年岁远超周危。他蹲下从椅子边捡起这位老前辈,把它攥在手中之後踏出房门,准备了解馀事。
走到厨房门外,周危碰上祟鬼少年一手端着一碗粥走出来,在周危开口之前他的肚子抢先出声,而年轻的向琬笑嘻嘻地把碗推到他的面前。周危站在向琬身边,把粥喝完了,止住了自己腹中的疼痛,也动摇了自己祓除祟鬼的念头。但祟鬼是必须祓除的,既然自己无法狠下心来,就只能去找其他修士求助了。
可空云山的修士们或直接或间接都被受过向琬指导恩惠,长老们与向琬相识的时间更长,看起来像是周危把事情转嫁给旁人。想得太多就会坏事,向琬喝碗粥之後发现把水扔在旁边的水盆里,跟周危说:“在书房里面窝的太久了,我感觉骨头都要松了,咱们出去转转吧。我记得京城城郊有一片地方景致不错,现在开春了,出去走走也无妨。走吧咱们一块去。你手上拿的是什麽?”
“这是手串,我烦心的时候盘两边冷静不少。”周危又装了一片话出来。
“这倒是好事呢。走,咱们一块出去逛逛。”
思虑过重便会误事,周危在当天有感受一次。他和向琬到了郊外准备登山,清晨开始上山,到了山顶之後在走下来时大约正午。天气晴好,山上的梅花都多多少少开了起来,为了赏更多景,他们两个选了另一条路下山,但是对京城路线其实全然不知的二人,尚未了解到这片山是一个人的,而那个人正在他们下山路上等着呢。
走到山脚下,二人被一帮仆役围了起来。从衆多打扮一致灰扑扑的仆人中中走出来一个红裙女子,脸上覆着细粉,高高的发髻上配合金簪红花,端着手冲着他们二人说话:“你二人可知自己擅闯齐朝公主领地!”
山上长大的小子们哪认识什麽公主,但是周危不能再大庭广衆下用法术逃跑,而且向琬现在变成祟鬼,定是用不了修士的法术。他们两个都没见过这番阵仗,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才对,于是沉默着并肩站在一块,想看对方到底想干什麽。对面本以为他们二人至少会跪下求饶,现在见他们呆站在没什麽反应也愣住了。那红衣女子准备开口督促,从後面又走过来一人,说公主要要与他们说话。于是有两个仆役站了出来,驾着他们两个就往前走。周危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但是带着向琬从这里跑路也不在话下,只是化为祟鬼的向琬可能随时失去这副身躯变得想要吸食人的寿命,而向琬自己好像现在还完全没有察觉出来自己和周围的人有什麽不同。周危看向向琬时发现他目光熠熠,似乎在看看前方到底有什麽新奇东西。
他们走了不多时就瞧见了一个亭子屋顶,然後再走几步就发现亭子被穿着相近的人围了个严严实实,拱着中间一个人。此人一把椅子坐在中央,发髻上戴着机组金簪玉拆,华彩衣裙裙摆铺满亭子。如今才刚开春,却又两个人摆着绿色大扇子一左一右站在其後。周危本想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那坐着的人到底长相如何,离得还挺远就被拦下,然後第一个出来说话的女子朝前走去,与亭子下跪行礼:“回公主,就是此二人在此乱闯。”
“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叫那红衣女子起身之後,周危听见悠哉一声从那亭子中传来。她口气冗长,听起来也不是真的想知道什麽,就是沉默久了,随便说句话罢了。
“吾名怀琰,今日不过是上山赏春。”周危还没想好如何对答,向琬便气昂昂开口了。
“是哪个在说话?”
“回公主,是穿着袍子丶站在公主右边的这个。”亭子中有一人向公主走近,用手指了指向琬。
“这山上春色皆为本宫一人所有,尔等目无章法随意而来,未经传唤被随意赏景实为盗窃本宫财务。”
“把他们两个拉下去!”
“且慢,公主大人,”向琬伸直双手跳出来侧身挡在周围前面,“在下虽然岌岌无名,但师从一隐居民间的江湖神医,也算是其得意门生,为民间百姓治好许多无名之症。今日在下远远一望,便知公主饱受眼疾折磨。若是双目不明,难免不便,春景灼灼也无法细细赏玩。若是公主许可,在下愿意为公主治好眼疾,来报偿公主今日包容在下二人过错之恩泽。”
公主听了此话眉头一簇,朝着站在她身边的女子挥了挥手,那女子开口让仆役松开他们二人,然後对着向琬和周危说:“公主身子不适自有御医照料。尔等年岁轻轻,有何本事,自诩医才远超宫中御医?”
“你若是治不好,便是欺瞒本宫之罪,你可知倒是有何下场。”
“怀某岂敢哄骗公主。在下以性命担保,不出百日,在下定能让公主双目好转。”
“靠近些说话吧。”公主开口,仆役彻底放开他们二人。
其实公主只是找了个大夫,周围围着的人衆多仆役也都看在眼中,然而不知当日之事从何处流传到外边,变成了公主在外赏景之时看重一男子,将其收为府中面首,後再加流传之後就变成一民男在街上闲逛被公主府仆役抢回公主府。驸马爷本来就和公主不甚亲近和睦,二人成亲之後他就常日不在府中,一听说有此传闻更是直接到其老友家常住,再不问公主府诸事。只是周危依旧担忧,被一同带去公主府的路上就悄声询问向琬:“你真的打算给公主治病吗?”
“我本来就是大夫,治病义不容辞。你不必担心,若是真治好了你我平平安安,若是治不好,百日之内逃出公主府还不是小事一桩。”
回到公主府之後向琬给公主把脉,周危就捧着要想在旁边看着。公主的近身仆役们不许他靠得太近,他只能站在好几个人後面看着向琬如何给人诊病。二人在公主府的一个院子里暂时安顿下来,据带他们来的仆役说:“这里本来就是为府中的大夫们居住所用,只是他们都对公主的眼疾无能为力,一个接一个被赶出去了。馀下的大夫们都担心自己惹怒公主,还没还看就说自己学艺不精无能为力。公主气得闷了一个冬天,第一次出去没想到就遇上你们两个了。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这就是你们的住处了,这两间房是住人的,那个是药房,都是府中常备的药材,处理药材的各种器具也应有尽有。我就在公主身边当差,只要能把公主的眼疾治好咱们都安心。缺什麽少什麽找门外的丫头们让她们告诉我,还没什麽药材是咱们府里找不到的。”
向琬真得认真看起病来,对当日公主派人抓他毫不放在心上。周危不到公主近身处去,就在院子里面看医术切药材。不愧是公主府的东西,医术也是外面少见的孤本,各种药材也全备于此,别说周危,连向琬都觉得此番大有收益。周危没敢离得太远,因为担心这短暂的平和时光不知在未来那一刻会被打破。一个月之後,周危收拾好药材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盘着向琬的手串,感慨自己一条小命两头拴住,不知死期何在时,向琬突然较往日早些回来了。他有些愣愣的,不像往日一样进门就找周危说话,问他医书看的怎麽样了。周危拿着手串,走过去拽住了向琬的胳膊,好像一下叫醒了一个困得睁不开眼的人:“我今日一直觉得累得难受,还不小心砸碎了一个碗,就被叫回来了。”
然而在周危眼中,刚刚回来时的向琬双目浑浊,那也是祟鬼修为无以为继时的模样。他这些日子一直在观察向琬的反应,发现他并没有自觉或不自觉想要夺人寿命的反应,但是他的人形却在衰弱,他那浑浊的双目就是最大的证据。但是现在向琬看起来恢复如初了,他也不知为何,准备把伸着的手收回来时,发现握在手中的手串另外一半攥在向琬手中。
周危感觉到了什麽,于是他先放手,把东西塞给向琬,并告诉他:“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你一定要时时带在身上。我在城外的道观请大师开过光了,能保有你身体健康,哪怕几天几夜不睡觉也毫不疲惫。”
“在道观开的光?你是认真的吗?还要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不至于吧”向琬一边说话手中不自觉地开始盘起珠子来,发现此物与自己大为契合,于是应了下来:“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思那我就收下了。”
随後几天向琬确实神采奕奕。公主的演技逐渐转好,慢慢能更清晰的看到远处,府里的气氛都好了不少,而现状比向琬原来担保的日子要早很多了。周危一边想着如何平安地坚持到公主病好,一边想着在离开公主府之後要如何处理向琬的存在问题。自己必然不能永远如此下去,作为修士的职责已经耽搁了好几个月,继续骗邓林说他们二人有事远处让她一个人看着向家的院子也不是长久之计。为了解决第一个麻烦,周危由手串想到了向琬留在空云山的另一件东西,就是香炉。手串还是向琬成为空云山长老之後才佩在身上的,而那香炉是向琬从老家一路背到空云山去的,自小就一直放在书房里面,读书时点香,三年前离开空云山时向琬将其留在缵恩楼,作为自己最後一份心意。他以前也要负责打扫,而且香炉是他们师徒二人离开时,他自己亲自放到缵恩楼去的,真要监守自盗他也有九成把握能够成功。只是盗窃之事需慎重,而且现在向琬并无异常,周危只是在心中盘算一次後又不再想起,真的促使他出手的契机是又过一段时间,他离开公主府返回向家,告诉邓林他和师父还要在外耽搁许久,若是她觉得没意思可以再多回家歇几天。
“我也觉得没意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院子里的鸟儿们也都不见了。那我就家去了,隔几天再回来,你和向老先生回来长住之後在到我家来找我就行了。对了,你知不知道向老先生有什麽多年老友吗?”
“师父的老友应该都在空云山吧。只是与师父同龄深交的好友都已经仙去了,如今山中的长老们虽然都蒙师父指点之恩,但是都不能算得上是师父的至交好友。”
周危虽然仔细听着邓林的话,但是没把邓林说的话放在心上。他再回到公主府时,他走小门朝院子走去,看到公主身边的红衣女子带着另外两个女子略显焦灼地站在门口,看到周危赶快走了过来:“你快去看看,怀大夫忽然昏倒了。”
据说是今日公主起床,忽然发现自己双目恢复如常,能和周围人一样看到远处,于是下令等向琬近日来把脉的时候重赏向琬,顺便赏赏周危,但是到了日常请脉时两个人都未出现,于是公主派人来找,来者发现向琬攥着手串躺在床上昏迷了,周危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公主正下令传御医来给向琬看看,只是御医不知向琬之事,觉得这差事不好拖延着还没到时,周危先回来了。
周危大步走进向琬房中,发现向琬侧身躺在床上,颤悠悠地似乎准备坐起身,还没成功就被周危拦下来了。周危的手在发抖,因为向琬受伤虽然握着手串,但是半睁半闭的双眼已然又变得浑浊起来,他便知道过去都是过去了,现在他要面临下一步抉择。
到底是看着面前的向琬化为乌有,还是做一件不义之事,为诸修士不齿,还是只能短暂的延续他的存在。周危的手握成拳,还在微微颤抖,但是向琬的指尖更是冰凉,碰到周危的手腕时,把周危吓了一跳:“长颀,你从家里回来了......邓林呢......留她一个人她不会不高兴吧......我今天不知怎麽忽然起不来身了,也清醒不过来了......”
“你没事,只是累着了,多休息一会就好了。公主的眼睛大好了,咱们很快就回去吧,邓林等咱们回去呢......”
可惜周危的话还没说完,向琬就又昏过去了,好在他的人形犹在,周危便知他还有醒来的可能。他把向琬扶着平躺在床上,悄声走出门来,叫了一声还站在门口的三个女子,说:“怀大夫其实身上也有病症,尤其在劳累之後会发作,大概今天要睡一天才能醒来,好在常年给他看病的老大夫就在不远处隐居。拜托三位多看顾一些,别让人进屋子里去,别用让不知所以的人在周围吵扰,我去取药来给他煎药。”
三人点头应答,问要不要去求公主给他车马。周危说山路难走,车马无益,还不如他腿着去快。三人答应,这段时间常见周危也信得过他们三个人,于是除了後门之後到了一个四周无人的地方就施法赶回空云山去了。
此事不能长久,但是只要向琬能醒过来,他们一起离开京城回到向家,和邓林再见最後一面,他就亲手终结这段歧途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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