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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庄晓蝶躺在床上,天气逐渐热起来,床单好像浮了薄薄一层毛刺,扎得她辗转反侧。窗帘薄,路灯的光透进来,房间弥漫暧昧的白光。今晚没有月亮,庄晓蝶没来由想,明天是个阴天。她知道年锦思坐在客厅,电视仍放着新闻。之前的冲动已经平息,现在首要的是解决问题——如果孔严琛跟过来,她能做什麽?申屠海已经变得焦躁,今晚已经按捺不住,很难保证哪天突然把事实暴露给年锦思。
要是年锦思不在这里的话——
门轻轻响了两声。庄晓蝶猛坐起身,望着门口。静了会儿,门再次轻轻响了两声。庄晓蝶涌起鼓不耐烦,问:“谁?”
外头的人轻轻回答:“是我。”
庄晓蝶有片刻犹豫,她盯着模糊的门板,在显得过于犹豫不决前下了床,她忍住内心的烦躁,竭力将门开得大一点,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心情。
客厅黑洞洞的,年锦思的脸也变得模糊,她的笑像融化的蜡一样将她的五官融成一团。庄晓蝶起初要拦,但年锦思径直闯进来,前者不得不後退一步,假装自己是想迎她进屋。
庄晓蝶眼睛跟着年锦思,对方没有坐床上,而是转身,目光落在门上,庄晓蝶站在原地没动,假装没看到暗示,年锦思一言不发,走过去关上了。庄晓蝶暗自深呼吸,努力让语气平缓:“你有话要说?”
——莫非要说孔严琛的事?
年锦思转身,手挥过来,庄晓蝶以为她要动手,下意识後退一步。
年锦思说:“你躲什麽?”手心朝上张开,一小卷钱用橡皮扎着,静静躺在掌心。
“——这是干什麽?”
“房租,夥食,或者还有别的什麽,你自己算。”
庄晓蝶笑了一下,说:“你来找我玩,还要给钱?真是什麽好事都让我摊上了。”
年锦思没有笑。光线昏暗,她的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线,庄晓蝶莫名其妙想起河堤边那条水泥路,边缘也是这样平直而锋利。
庄晓蝶推她的手:“以前不是说好了,你来玩,衣食住行我全包。怎麽变卦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庄晓蝶双臂交叠,说:“我不收。”
年锦思拉住她手臂往缝隙塞,庄晓蝶接连躲开,几番拉扯下,俩人近乎扭打起来。年锦思突然使狠劲,掐得庄晓蝶痛得甩手,脚下一滑跌倒。钱卷掉到地上,麻溜滚进了床底。两个人眼睁睁望着,气喘吁吁,年锦思摇摇晃晃後退,扶住膝盖支撑自己,忽然笑起来。
小时候摇存钱罐,起初是试探,轻轻地晃,如果少,会猛地用力,晃得里头的钱币哗哗响,对自己虚张声势。年锦思笑得一屁股坐地上,她捂住脸,声音越拔越高,到最後几近狂笑。庄晓蝶以为她发神经,或者终于崩溃,惊诧地望着,直到见年锦思一屁股跌坐,扑倒在地笑得浑身发抖,突然被带得笑起来。脚疼,屁股更是好像摔成三瓣,此时此刻她居无定所,被高中生要挟杀人,现在还要担忧面前这个有事业有家庭的女人,人生真他妈荒谬。
“还记得吗?”庄晓蝶一巴掌拍上床沿,缓缓站起来,说,“小时候看大人为了买单争来争去搞得像打架,还说我们以後绝对不这样。哪想到也有今天。”
年锦思已经爬起来,捂住脸,还在笑,那声音几乎是哭。这笑未免太久,庄晓蝶凑过去,扒拉她的手臂:“还有什麽事,笑这麽开心?”
一滴温热的水刚好掉在她手指上。庄晓蝶愣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腕,那手腕连着面前这个颤抖的女人,月光非常好,正正笼住她们,她呆住了。年锦思脸埋进膝盖,大概是想藏起眼泪,藏起自己哭泣的脸。庄晓蝶扶住她颤抖的肩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的时候,年锦思白,瘦,但是个圆脸,男生们喜欢招惹她,欺负她。小时候所谓的好奇,常常以一种带有攻击性的方式出现。那个时候,年锦思经常哭,庄晓蝶则是保护者的形象,常常冲进暴风中心,替她把那些欺凌人的男孩们打跑。
後来年锦思不再哭了,变得锋利,她总是列目标,然後拼尽全力达到,她不再是躲在自己身後哭泣的小女孩。庄晓蝶凝视面前这个颤抖丶竭尽全力忍住哭声的女人,突然对她有了一丝熟悉感。
于是她蹲下身来,说:“是孔严琛的事吗?他打你了?”
年锦思还是没有回答。庄晓蝶拍她的肩膀,她很快停止哭泣,盘腿坐在地上,抱着纸巾盒默默擦脸擤鼻涕。她手臂上的疤痕已经淡了很多。庄晓蝶邀请她到床上睡,她也没客气,躺到床上没一会就睡着了。庄晓蝶靠在衣柜上看了会儿,关门出去了。
她在沙发上将就了一晚。沙发垫陷下去像一个黑洞,她觉得自己被挤压成碎块,分装进盒子里,再焚烧,猛地惊醒,才发现已经浑身是汗。
看手机时间,只睡了两个小时,三点钟,再过几个小时她又要去饺子店做她完全不想做的事。申屠海的出现丶年锦思的到来完全扰乱了她的生活,原本她应该躺在桥下,或者废楼里,然後在平常的一天平静地死掉,而不是现在躺在别人家的沙发上进退两难。
庄晓蝶重新回到房间,年锦思仍在沉睡,她推了一把对方,没有醒,她按在对方肩上,狠狠推了几把,年锦思浑身一抖,发疯般挣扎着推她打她。庄晓蝶脸上肩上挨了几拳,痛得发麻,心头火终于控制不住,擡手抽了一巴掌。年锦思顿住,终于望了她一眼。
“你把我当谁了,孔严琛?”庄晓蝶问。年锦思这个反应做实了她的猜想,这样比两眼一抓瞎好得多。
年锦思呆呆望着她。
“孔严琛打你了,对不对?”
年锦思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他跟踪你了?”
年锦思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後摇头。
“那你——”
“我想跟他离婚,但是我不敢出去。”年锦思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嗓子因为压抑哭声而嘶哑,她突然擡脸,直愣愣盯住庄晓蝶,眼睛瞪得像两只黑洞洞的碗,恐怖片里诱人跳崖的怪物。
庄晓蝶一顿。
“——你能陪我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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