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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大些的护士看她过来了,抱着一叠纱布急匆匆地往外走,蕴薇赶紧举着油灯跟上去。
陈姐大她七岁,广东人,在圣约翰读医科。仗一打响,她就从租界的教会医院跑来前线。蕴薇刚到医务站,全靠她带着。
走廊上已是一片混乱,前方脚步声和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她听见陈姐轻轻叹了口气,“又打了一场,伤了不少人。”
充作手术室的礼堂里铺了几张门板,每张上面都躺着一个伤兵,不是发着呻吟就是昏迷不醒。
“油灯往这边照!”一位军医朝她喊道,蕴薇赶紧走过去,举高了油灯。灯光下,那狰狞的创口像一张血盆大口,微微蠕动着。她有一瞬想起张素云腹部的血洞,但也只是一瞬,便立刻被打断。
军医埋头用钳子从伤口深处夹着弹片,一边道:“小杜,去把那个药箱搬过来。”
蕴薇把油灯放在一旁支架上,快步走到墙角搬起木箱,经过另一张门板,又有人喊,“小杜,止血钳,镊子。”
蕴薇应了一声,放下木箱马上端着金属托盘匆匆过去。
稍微停下喘息的间隔,礼堂门洞开,新的担架又被抬进来。
她有时候觉得,思想几乎变成一种奢侈。却又觉得,在这种情境下,不进行思考反而是好事,好让她能记住更多更要紧的事情,比如止血钳要先捏住尖端再递过去,镊子要递柄不递尖。烧伤要递碘酒和凡士林纱布。把脉要用三根手指轻轻按压,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
她对很多东西还是一知半解,说有心逃避也好,说来不及也好。
是的,有太多的事情来不及。
根本来不及发生感慨,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每一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前线打仗的豁命,后方一个人巴不得掰成几瓣来用。
时间久了,她连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窗帘一直拉得死紧,煤油灯是一天到晚点着的,再没有起床和睡觉的概念,所有人轮流着,像从海绵里挤水一样挤出一点歇息的时间。
又在不停转移,常常刚进入睡眠就被叫起来,趁着夜色连夜搬着东西换地方。今天在破庙,明天在谷仓,后天又在江边的祠堂安顿下来。每到一
处,刚刚熟悉环境,又要匆匆打包离开。
蕴薇印象最深的是那次长达十几里路的夜行军,顶着蒙蒙细雨,踩着泥泞的小路足足走了一天一夜。她的双手被药箱勒出了血痕,却无暇顾及。一路上,有伤员在担架上便咽了气,也只能在路边匆匆挖个浅坑,草草掩埋,再继续前进。
这种日子,对于时间的感知变得更加混沌,蕴薇唯一能抓住的锚点是张素云那本伤亡登记簿。
写第一个名字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笔迹突兀地接在前头娟秀整齐的笔迹后面,她握着笔的手有些发抖,但还是坚持写完:张素云,江苏嘉定县人,1911——1932。
其实她始终无法习惯这种记录,却硬逼着自己记,记每一个她能记下的名字,像在溃疡上撒盐,企图用一种痛觉来麻痹另一种痛觉。
而那本日记本她始终没翻开,某个夜里,她突然觉得应该烧给张素云,把日记本放进火盆的时候,一张小小的照片掉了出来,上面的张素云还穿着圣玛利亚的学生装,身边站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蕴薇看了半天,翻开日记本,把这张照片又夹回原处,在翻开的那页上,她无意中瞥到一行字:命运是这样,勒住人的脖颈缠磨,再一点点将人驯化。
看着火盆里升腾起来的火焰把日记本一点点吞噬,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这么永久性地刻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蕴薇从没想过,这看似还要继续滑行的日子,最终却会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陡然收场。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医务站外突然喧闹起来。一个通讯兵匆匆跑进礼堂,在军医耳边低语几句。
军医的脸色变了几变,随即高声宣布:“国际调停,停战了,都停战了!”
礼堂里一时嘈杂起来,有人欢呼,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更多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蕴薇端着金属托盘的手停顿住,她在脑子里反复咀嚼着那几个陌生的词汇,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她问一旁的陈姐:“要么赢要么输,为什么会是“国际调停”?”
陈姐停下折叠纱布的手,思索了一下,试着向她解释:“就好比,两个人打架,一开始强的那个欺负弱的,其他人都在袖手旁观,没人出手,弱的拼命反抗,强的那个本以为能速战速决,却发现自己损失惨重,眼看弱的都要赢了,这时候,那些原本围观着的人突然站出来说&039;不能再打了,都各退一步&039;。”
蕴薇沉默了一阵,又问:“那为什么……就一定要听那些围观的人的话呢?”
陈姐叹了口气:“因为弱。”
陈姐没再说下去,蕴薇也没再继续追问。
停战的消息像一剂强力镇静剂,医务站紧张的气氛瞬时松散起来,蕴薇听着几名护士围在一起商量回家后要做什么。有人说要先好好洗把澡,换身干净的衣服,有人说要倒头大睡,还有人说想吃姆妈做的梅干菜烧肉。也有人笑着问她:“小杜,你呢?回家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蕴薇思考半天,最终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就在这天夜里,一阵急促的引擎声突然打破平静,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窗外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蕴薇听见有人大喊:“轰炸!日本人偷袭了!”
礼堂一片混乱,她本能地起身去扶身边的伤员,就在此时,房顶被炸开一个大洞,碎砖破瓦如雨般落下,一阵剧痛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停战的消息传来时是三月的一个黄昏,阿宝正靠在营帐里啃一块干馒头。
“停战了!能回家了!”有人一边高喊着,像疯了一样抱在一起。
有人愤怒地摔摔打打:“什么狗屁协议!去他妈的!都快打赢了让撤退!”
多数人只是沉默,因为连日的鏖战精疲力尽,似乎已对“回家”的概念失去了理解能力。
阿宝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又接着啃馒头。
沈阿弟一条胳膊前几日被炮火炸断了,听到这个消息却比任何人都更兴奋,他拖着一条残臂在军营里来回转着圈,嘴里一遍遍重复着:“赢了,我们赢了!”
他又挥着那条完整的手臂,径直跑到阿宝身边,“阿哥!阿哥!赢了!我们赢了!”
阿宝看着他,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只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沈阿弟又笑又跳着往外跑:“阿哥,我要去医务站找阿妹,告诉她我们赢了!”
阿宝起身走到军营口,一声“回来”还没喊出口,就看他已摇摇晃晃地奔到了开阔处,就在这时,炮声忽然炸响,硝烟弥散开来,顺势吞没了他。
士兵们四散奔逃,有人扑向战壕,有人慌乱地寻找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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