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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书童
五姨後来说,孟骁与刁氏成婚当夜,办完事情,又回了自己的房间。刁氏与孟骁立下盟约,此後每隔七天同房。黄老爷子那套话怎麽说来着?对了,妻不得拒,夫不得贪。夫当以外事为任,不得从(妻)房内多留。夫妻相处,应当相互恭敬,遵守“九不得”:不得共食。不得沉欲。不得强拒。不得诽谤。不得传舌。夫不得言粗,妻不得与人相形。夫不得与妻言外事,妻不得同夫说家常。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五姨说,“这叫‘义以和亲,恩以好合’。夫妻之间不是爱,而是恩义。情爱小儿是阴。阳者,恩义也。当以恩义为秤锤,它是名和责。有了名责,家中妻是妻,妾是妾,婢是婢。情爱小儿就是要让你忘记循名责实。如若夫妻无恩义,妾婢鸡狗猪鸭哪个想僭越,就拿出情爱来,赢的一定是鸡狗猪鸭。这理我们不懂,人家刁氏一下生就懂。刁氏嫁入孟家,要让那本已三头六臂的蜀中名流再长一只手,从此黄丶刁二族与孟家血肉相联。她才不惧情爱小儿的障眼法。懂吗?”
六姨显然不懂。六姨说:“那十郎出去弄别人咋弄?”
五姨说:“外头的野猫儿只有可爱。而你凭义持家主事,愁什麽?”
六姨听到这话,不高兴了。六姨是青楼出身,善于诱人,不知为多少人叫过野猫儿野狸。六姨说:“只怕咱做妾的有不得恩义,再没有情爱,还活不活了?”
五姨说妾又如何?她韩氏是妾,老三老四,这院中哪个不是妾呢?
六姨说:“是妾,哪个与官人也没有恩义。”
五姨说:“你说你没有,韩氏却说她有,老三老四也说她俩有,你还活不活了?”
六姨茅塞顿开,原来五姨田氏说的不是过去,而是将来。五姨盯上了孟骁的财。五姨这是邀她共唱恩义曲,好让十郎知道,她俩才是地位最高的妾。
三姨马氏丶四姨罗氏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八姨与九姨,早在孟谏去世前就被韩氏贬成了婢子,所以无权与衆妾商量计谋。如今韩氏把大郎当成顶梁柱,日子同皮保长一起过着,已经没兴趣与衆妾争执。三姨马氏丶四姨罗氏共同编造了一系列琐碎家事,告诉刁氏,目的是证明她俩的劳苦功高。五姨田氏与六姨胡氏看不上这一手,说以刁氏智慧,还能看不出你俩是鸡是狗。六姨说:“刁氏再好也只是个摆设,你瞧瞧她,有两百斤没有?”然後建议,由她介绍,再给孟骁娶一个妾。五姨田氏说这不体面,还要得罪刁氏。十郎是公人,主家是公事,咱要帮他也要帮他公事。门里的主不了门外的事,公事何必私办?公事就得公办。给他找个人来,也找个公人。
于是,五姨田氏与六姨胡氏,从成都以及周边各县找了一个来月,又回各乡去找。五姨从故里凤翔岐山县找到一个晁姓人,花十缗前买下来带回成都,叫他去做孟骁的书童。这晁姓人年十五岁,高五尺二寸,模样灵巧而不小气,眉眼俏丽而不作媚。虽说没读过学塾,倒是跟一个种红果的秀才学过《说文解字》,能说《穷达以时》,会背《五行》《六德》。六姨胡氏担心他才能不够,怕他给十郎退回来。五姨说,这就叫半斤八两,一个萝卜一个坑。十郎过去是僧人,又不是举人。你找个明白的来,准闹乌台诗案。赵书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如今为治一人,会写字儿足矣。果然不出五姨所料。当那晁姓人来到孟骁面前,孟骁从上到下把人端详了一番,不问都会什麽,先问一声:“叫啥?”
晁姓人说:“晁翚。”
孟骁盯着他说话,觉着这人手细脚小,鼻子和嘴未免太小,就像一个假人。这时候,六姨递给晁姓人一张纸丶一支笔,说:“快,把名儿写下来。”晁姓人写後递回。孟骁对字瞅了半晌,问:“叫啥来?”
晁翚答:“主人不必硬记,日後可以叫我书童。”
也不出六姨所料。孟骁本想推脱,说我独来独去惯了,给人跟着,不自在。书童不言,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担忧。孟骁觉着尴尬了,说:“不是不想要你,是没有要的必要。”书童仍然不言。孟骁又对五六姨说:“真的没有必要。”
书童开口说:“没有必要,亦没有没有必要。主人有条理,事事有节制。凡事当有度量,礼者养也。主人不养仆,焉能一个都不养了?”
孟骁盯着他的白脸,大为不悦,心说我是主人,你怎麽教育起我来了?想必书童也看出了他的不悦,便说:“主人若不要我,也容我把话说开。若我无礼,大可罚我。为人仆者,恭而不礼谓之谄嘛。”
孟骁又看了他一阵子,觉着这人有些像猫,长得像,不折不挠的劲头也像。孟骁玩心辄起,说:“看来你不是来侍奉我的,是来陪我说话的。”
书童说:“能说话,也能侍奉。侍奉不周,认打认罚。”
孟骁说:“认我打罚,不是叫我为难?”
书童低着头说:“不敢。”
五六姨从一旁瞧着,觉着有戏,就说:“十郎若是看不上他,无妨,我们再去找个。”
孟骁忙说:“就是他了。有这一个,倒显得我读书多。”这一来,晁书童就成了孟骁的书童。
几个月下来,晁书童学会了为主人处理杂事,买办必须。像是熏洗衣物丶算数记账与针线活一类的事情,是他本来就会的,为了更好地伺候孟骁,他又跟孟家的仆人学会了厨艺丶茶道和药理。乾道丙戌年,孟骁去邛州谈生意,带上了书童。二人住在火井茶场的鸡鸣店里。孟骁与一衆经济人士谈包矾矿,外出去了望山馆。书童干完杂事,去找茶场的头人攀谈,叩问孟骁在邛州的十四桩生意开在哪里,又打听年供百万斤的邛茶都送去什麽地方,各级生意人从中赚了多少。
第二天,孟骁去文後堂谈罢事情,回到鸡鸣店里。书童当时不在,茶场头人说他去了山上游春。孟骁想喝酒,便和茶场头人丶一个包买去了煮肉店。这家店离驿站很近,驿站附近店肆林立。途径一茶肆时,孟骁瞧见了书童。只见书童对面是一个驿丁打扮的人。茶肆门口的旗杆上,拴着一匹杂种马,马背戴鞍。孟骁留在茶铺门前,看着书童与驿人。不一时,书童将两份信笺递给驿人,结过账走出茶肆,楞柯柯撞进了孟骁的眼睛。孟骁从驿人身上拿出书童给的信,当着二人的面,打开一封看了,问:“认打,还是认罚?”又问,“你当奸细,把我的事卖了几个钱?”
孟骁说:“跑吧,往山里头跑,不的,今晚就要你的命。”
书童像只野猫儿一样,立马跑没了影。孟骁将信还给驿人,说:“送回去。别提这事,莫显得是我无礼。”
这天傍晚,孟骁与包买和茶场头人喝完酒,回了鸡鸣店。他享着醉意,晃悠悠上了山。山有半麓是茶场的産业。要上山,得穿过山下的茶园。茶园里种着毛峰茶。春後修剪过的茶树伸展着稀疏的杂枝。秋分未到,土地没有施肥,泥炭发散出一股微弱的臭气。泥臭混合着茶树的腥香,熏得人眼珠儿发凉,紫红混合着绿色,把视野里的山色染蓝。茶园的石头墙倚着一道土坝。坝後是一片小龙葵。孟骁在茶树间五尺宽的小道上走了二里,翻过石头墙,翻过土堤坝,进到龙葵林里。书童正伏在龙葵间躲死,一看见他,拔腿就跑。跑出去几步,站下来,回头打量一下他,再跑几步。孟骁跟在书童之後,大步朝山上走。书童先到山顶,给一块石头绊到脚,倒在地上不动了。孟骁走上前,把他提起来,捡一件衣服似的容易。
两个人往山下走的路上,周围很静,书童不说话,只端着一张惨白的脸。回到鸡鸣店的院子後,孟骁松开提着书童的手,又抓住他的领子。书童说:“你是僧人,不能杀人!”
孟骁的手指头一蜷一蜷,把书童的衣领吃到手心里。书童说:“你不能!杀人!”
孟骁再把手劲儿收紧,将书童提到空中,说:“我为僧时,打残过知县的走狗,绞过盗贼的山窝,谁想你个野狸也敢卖我?”
书童的眼睛红了,泪流下来,眼珠朝上翻。孟骁又加上一把劲。书童的舌头伸了出来,伸得很长,看神情像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孟骁把他丢了出去。书童撞到门柱上,软瘫在地。孟骁把脚跟一转,地上的万字纹砖裂出几条新纹。这一幕,给茶场头人看见了,以为要出人命,连忙过来劝和。孟骁说一声没事,然後搀起书童回到屋里,让他坐在竹杌上。孟骁把一个荷叶包搁到书童面前,说:“吃吧。”
书童眼泪婆娑地瞅瞅荷叶包,问:“是啥?”
孟骁说:“今後跟了我,让你吃肉,你就吃。”
上述事情,为孟膳工听孟骁与邛州火井县茶场头人所说。孟膳工说——孟骁还说:“那一日,我确实喝多了。进屋後,酒有点儿醒。”邛州火井县茶场头人说:“要没我,他准把那孩子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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