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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驿人(第1页)

第十五章驿人

驿人李丙说,他是在丁亥年十二月从德顺军陇干县出发的。托他把这包袱送到新繁县重光寺的,是庄浪一个里正,姓乔。节前腊月二十八日夜,乔里正踩着炉匠铺门前的火灰,从一股子炉烟里钻出来,问一个才上街的更夫许大,哪里有邮驿。许大看了看乔里正手上的包袱,说哪儿有死了爹没钱埋的驿丁从年根子底下走驿?乔里正问,死了爹没钱埋的驿丁,哪儿有?许大就想到了驿人李丙。

这时,李丙的爹李义还没有死。陇干县诸街口丶坊口丶井口已经挂上了两丈高的丧幡。县官的文书幕僚们,把命令写在纸上,贴遍路碑丶坊碑与祠碑,令曰“凡至我县者,必须下马丶戴孝,上路者不得言笑。鬻物买卖,一概歇止,如有市贩者,笞棍二十,追责(其)户长与同坊丶乡,各人笞棍二十。”民无不从命。民从命後又好奇发生了什麽,于是集合起来,去问坊正与乡绅。坊正与乡绅派出代表,又去问县官的文书幕僚们,有知情者言:是吴公,就在这几天了。

李丙家的院落里停着一口二尺宽六尺长的棺材,用料为旧木,洗过了霉,边角上残留着的虫眼和黑斑。爹李义卧病在床。李丙响应县府的命令,戴上孝帽,加入到白花花的丧队里。这帽子原本是准备给爹办丧事时戴的,此外还有孝衣与黑鞋,从选料到款式,都经过了爹的审度。李义见李丙进出都戴着孝帽,问为何提前戴孝。李丙将县府的命令说给爹听,也把知情者言说了一遍。李义叹一口气,说,是吴公,不成想也在这几天了。又叹一口气,说,我随吴公去过南阳,我从确山下打过金狗。那一夜月黑风高,我持短矛连杀二狗。回来,升了伍长。说完确山,又说从褒城修堰,救过给坝石压住的人。李丙只听着,不应声。想到爹每隔几天就要重复这些话,有时一天说三四次,李丙不禁心烦。不过,烦归烦,李丙也不得不承认爹曾经是个猛人。正因为承认爹的功劳,李丙更不爱听这话。在李丙听来,这话不是说过去,而是说现在。不是说荣誉,而是说窘迫。如今爹将殁了,已于前月向五服以内的从伯堂叔兄弟及其婶嫂弟媳发出丧事的请帖,只有两个堂叔亲自给了回话,其中一个说要去剑州,来不了。其馀人皆差儿女回话,不是说自己死了,就是说自己将要死了。李丙深知爹的苦恼,不仅是苦恼丧事办不好,爹的苦恼之关键在于儿子没能从军。儿子练武三年,却只在邮驿中做个跑腿的。李丙也以为,自己有愧于爹的抚养,愧在前些年跟爹扯过一个谎。那时候,兴州都统司有个军长到德顺军募兵,李丙给爹逼着前去参加拣选,回来说没选中,其实选中了,李丙谎称这些天跟人打架戳盲了一只眼,在复选时没去。

儿子在邮驿做个递送,父子俩当然遭人低看。更遭人低看的是李家没有半点财业。爹从军时有月俸,回县後想买几亩壤田,却被人家骗了,只好去耕营田。後来,爹去给绅户做院工,月赚一两缗钱。到了儿子,仍是月赚一两缗钱。七八年下来,遭人低看倒也不伤实际。现在爹将要殁了,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亲戚不来赴丧倒也不伤实际。倘若爹的老上司吴公没有从街上列出这白花花大雪纷飞绸幡满路的排场,当儿子的还能说出那句“人各有一个活法”,然而,今天却不得不发愁了。李丙心说,我爹跟吴公都是为国出力的人,也算同活共死过,爹的日子不好,赖爹命不好,可要是丧事办不好,就要赖儿子不孝了。李丙活了二十七年,从没想过要当个什麽样的人。现在,他决心当个孝子,从爹死的时候开始,从这一年的十二月末开始。

就这样,通过更夫许大的介绍,李丙从庄浪乔里正手里接过二十缗钱和一个包裹。然後向南行走,经过兴州,剑州,绵州,汉州,于二月中旬一个傍晚看见一座山,知道翻过去就是新繁了,心定下来,去找马店落宿。这时候,应当是在戌时。李丙说,他是从马店遇到兴州人老陶的。老陶用左手端酒,也用左手去夹汤里的面条。老陶跟店家说话,说的是川话,话腔有一股陕味。李丙见旁边一桌人吃的是炖猪头,也想吃,觉着自己吃不完一锅,就走到老陶桌边,问老乡吃不吃猪头肉。老陶笑了,嘴角与眼袋,将一边的颧骨挤出一条沟来,李丙发现,老陶的颧骨是塌进去的。

二人吃了一锅猪头肉,吃了面条,又各吃两个馒头。老陶说,我乃兴元府人,幼时家道低落,便随爹去阆中一带倒矾,不仅倒矾,也倒朱砂和锡,矾在利州阆中多,钞引便宜,到蜀州贵了,蜀州人用朱砂和白矾染绸,要量大,就托人到利州路买。爹生前一年跑两趟,我一年跑一趟,这不是又置了一头骡吗?李丙听老陶说完,说了爹年轻时去南阳持短矛连杀二金狗的事,又说爹从褒城修堰,救过给坝石压住的人。话题回到自己,说人到邮驿递什麽的都有,递蒙汗药丶壮阳药丶长生不老药的有,递破袜肚兜的也有。老陶挤着颧骨上的沟听李丙说完,一坛酒见底,老陶又要一坛,说起了贼人熊三。

老陶说,前面这座山上有个熊三,善使大刀。你看我脸上这条疤,就是两年前被熊三用刀砍的。我和熊三不打不相交。两年前他抢了我身上的交引和散钱,此後不再抢我,算他是个有规矩的人。你有所不知,过去这马店地面上有乡,有田和坟冢,也有驿站,乡人一搬到新繁,啥都没了,都是给熊三抢的。这话得从熊三抢了乡人一头猪说起。为了一头猪,乡人居然组织了巡卫队,乡人吕氏筹钱向寺庙买来刀棒,给队人配上。熊三再来时,挨了一通揍,跟乡人结了仇。来年熊三劫走吕氏的儿女,叫纳肉粮来换。有乡人带肉粮上山,结果只拿回了吕氏儿子的手和脚。熊三说,你来晚了,人被我吃得就剩这麽多了。然後收下肉粮,将人撵下山去。乡人见吕氏死了儿女,纷纷怕了,而那七八个巡卫却要上山报仇,一去数日,没一个回来。有乡人药户到山里割药,见那七八个巡卫头朝下吊在树上,皮给剥了,手脚露筋,心肝脾肺,已经被野兽叼到了几里地外。

“你不能遇上熊三。”老陶说,“哪有那麽多万一呢?”

李丙听老陶说完,问熊三还从山上呢吗?老陶说:“你莫怕。万一遇上,就把东西给他,他不杀听话的人。他从南麓西半腰上劫道,你走东半腰,准保遇不着他。这是他的规矩——两个抢一个,甲乙人等,不是非遇到他不可,遇到就算倒霉。再说你肯定遇不着他。”

老陶指了指堂的草盖,小声说:“这马店开在这里,熊三不来抢,是因为这马店的老板曾二和熊三有约。曾二按月给钱,熊三不抢马店的客人。万一遇上熊三,你说从曾二店里住过,准不抢你。再说,你也不能遇上熊三,哪有那麽多万一呢?”

这一夜子时,李丙因担忧遇到熊三,遭抢後说不清丢了什麽,便从床铺上爬起来,提着包袱走到茅房後头的黑处,将包袱打开来看。包袱里有三个碗丶一个壶丶一件骡子雕像丶一块墨丶一卷一尺多宽的布,像绢又像绸。李丙系上包袱,回到铺上躺了许久,没有睡着。周遭那几个赶牲口的人打着响鼾,把房梁震得直晃。天亮前,李丙从客堂吃过一碗面,便向南出发。这是一个阴天。後来,李丙说,他早上想到昨晚与老陶的谈话,觉着甚是荒唐。这新繁地面上的山,就像一座座土包子,上头连野猫耗子也没几只,如何容得下盗贼熊三?老陶能编,人不实在。这一想,李丙不禁後悔请老陶吃了炖猪头肉。再一想,反正萍水相逢,今後遇不到他,也就释怀了。是这段心思害了李丙。要是没有这一段心思,也许李丙就绕着山走了。因为这段心思,李丙想把听信了老陶的荒唐故事的自己拉回实际,故意走了山路。

山路两尺多宽,有一百来步斜铺了砖,往後的土道夯过,倒也不难走。可是山中极静,而且越走越静,如同附近连只野猫耗子也没有。一棵栾树扭着身子,向他头顶伸来一枝,枝头抓住一把冰雪。雪沫落进眼中,李丙眨了眨眼,忽然觉着天黑了些许。李丙心里起疑,又劝自己,老陶说的不能是真事。哪有那麽多万一呢?再走下去,就被老鸦咀和砬子绊了脚,又被一根抓握着冰雪的枝条撞到了脑门。这时,李丙听见一个哑嗓子说:“莫走。”

李丙站住,才看清撞到脑门的不是枝条,而是一把刀。刀口之後,是一块长锈的镡。镡後有一只黢黑的手,像是熊掌。李丙还想再看,只听哑嗓子说一句:“眼珠子不要了。”

李丙问:“熊三?”

哑嗓子说:“包袱。”

李丙看了一眼包袱。哑嗓子说:“不的,把你吊树上,放狗咬。”

李丙听到这话,不由想起老陶说的那七八个惨死的巡卫,心里咯噔一下挤出一股血来,耳目所见所闻掺到一起,一明一暗两个世界从眼前交替闪烁起来。李丙把包袱从身上取下,用尽气力向远处扔。包袱飞出去几丈,找到一根枝条挂上去。哑嗓子如熊捕食一样扑向那根枝条。就在这个时候,李丙看到了活命的xue隙——在哑嗓子刚才现身的地方,有一团半人高老鸦咀织成的雪毯。李丙立刻蹿入其中。当时的情况,就像老陶说的一样:哑嗓子或是熊三拿了包袱,没有非得杀人不可。

这天中午不到,李丙走进了新繁县衙。李丙说,他不是没想过回陇干县向乔里正扯个谎,就说东西送到了,如果日後乔里正知道没送到,再来驿站找他,就说,你找我干啥,你咋不找重光寺僧人去?可是,那天从林间的xue隙里钻出来後,李丙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以往从兴州向蜀州跑一两个月路程,雇钱八到十缗,食宿也就两缗。乔里正愿意花二十缗雇送,又赶在节前,这包袱里一定有了不得的东西,如不是家传之宝,就是一封急信。昨夜李丙在茅房外打开包袱看过,里头没有急信,想到那几个碗,他认为那一定就是乔家的传家宝了。这才决定报案,途中问了几个人,打听到衙门所在。走进衙门後,有扫地役人叫他等一会,等了半个时辰,一个戴帽子的衙役出了门房,朝他一挥手,让他到案牍房候审,便又等了半个时辰。最後,有个文书模样的人持一沓麻纸进来,问了七八个问题。李丙现在还记得其中五个——

问:你谁?

答:陇干县人,驿人李丙。

问:雇家谁?

答:庄浪人乔里正。

问:被谁抢了?

答:山人熊三。

问:包袱是谁的包袱?

答:不知道。

问:包袱里,有什麽东西?

答:不知道。

前几问答的都是实话。当文书问起包袱里有什麽东西时,李丙留了个心眼,没说看过。他怕衙门找不回包袱,乔里正闹起来,现在说一样,日後就得赔一样。所以暂且不说,认不认账日後再说。文书问完这些,叫他回去等着。李丙说,我不是新繁县人。文书没再说话。这天,李丙出了县衙,一天没吃,发愁回不回家,琢磨爹是不是已经殁了。如今丢了雇主家传的宝物,要是人家索赔起来,他一定赔不起。就是不赔,今後也一定当不了驿人了。当不了兵,如果再连邮驿的饭碗也丢了,非把爹气死不可。他又把事调过来想,爹本来也要殁了,最多就在一两个月里。可是不论如何,爹不能是给儿子气死的。又想到自己出来之前,跟爹说跑完这一趟,就买一口刷漆的柏木棺材停在院里,待爹去了,在家摆三桌流水席,谁来吊丧,就给谁吃一碗羊肉面条。爹当真了,还夸他大有长进。这一想,李丙决定孝顺到底,不回陇干了,先找个地方借宿,等县衙破了案再说。要是破不了案,几月之後再回陇干。届时爹已殁了,怨不了儿子不孝,至少儿子出来这一个多月,爹以为能有一口柏木棺材,死也不算难受。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月。一个多月过後,李丙对盝家当库掌柜的王禄说,那衙役和文书,根本没去找包袱。这一个多月里,他没少往衙门跑,衙人拒不接待。盝家当库掌柜的王禄问:“你真不知道那是谁的东西?”

李丙说:“不知道。”

王禄问:“这一个多月里,衙门没找过你?”

李丙说:“找过,一回。”

王禄问:“找你干啥?”

李丙说:“问包袱里有啥东西,问到底是谁送出去的东西。”

王禄问:“啥东西?谁?”

李丙说:“不知道。”

王禄笑了,说我得让你实在点儿,就点了十张钱引搁在桌上,用一根银子压住。王禄说:“一句话一百缗,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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