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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浪（第1页）

浊浪

生活有时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幕布拉开，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个人都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既定的位置。只是，当意识到自己可能并非主角，而是一枚用途明确的棋子时，那种沁入骨髓的寒意，便不是奢华的物质或虚浮的权势所能温暖的了。

林小宁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寒意。徐武对她的“重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许多原本属于吴嘉铭职权范围内的关键决策和对外接洽，如今都直接绕过了总经理办公室，落在了她的肩上。这些任务往往披着“战略合作”丶“关系维护”的光鲜外衣，但其内核却越来越赤裸，直指权力与利益的交换。她不再是那个提出技术方案的工程师，也不再是那个塑造企业形象的公关专家，而是徐武手中一把锋利的丶用于攻克特定“关卡”的“钥匙”。这把钥匙需要开啓的锁，往往与色欲丶贪婪等人性的幽暗面紧密相连。

她试图告诉自己，这是职场进阶的必然代价，是身处高位必须面对的“现实”。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却在尖锐地质疑：这一切，是否从她踏入长青化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设定好了？徐武看中的，究竟是她名校的文凭丶化学专业的知识，还是带有智慧的美丽，亦或是她这张算得上漂亮的脸蛋和这份逐渐被磨平棱角丶学会“变通”的性情？那个在年会上将她从困境中“提拔”起来的伯乐，其目光深处，是否早已丈量好了她所能付出的所有“价值”？这种怀疑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不致命，却时刻提醒着她所处位置的尴尬与不堪。她有时会痛恨自己的“小人之心”，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无力挣脱的窒息感。

一次针对新能源汽车电池项目“超净排放”标准的专项环境安全督察，将这种赤裸裸的公关推向了极致。督察组的负责人，是一位传闻中“油盐不进”的实权人物。项目前期投入巨大，若在环保环节被卡住，损失不可估量。徐武亲自将林小宁叫到办公室，没有冗长的指示，只是轻轻敲着桌面，目光锐利如鹰：“小宁，这个关口，必须万无一失。听说郑组长，刚正不阿……你亲自去，务必‘服务’到位。用什麽方法，你自己把握尺度，我只要结果。”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

林小宁感到一阵反胃。她先尝试派出了公关部最擅长交际丶容貌出衆的专员，带着厚厚的“资料”前去接洽。然而，对方连面都没见，直接挡了回来，态度冷淡至极。消息反馈到徐武那里，他只回了四个字：“亲自出马。”

那一刻，林小宁明白，已经没有退路。她精心打扮，选了一身既不失庄重又能隐约勾勒曲线的套装，预约了城里最顶级的丶以隐秘性着称的日料店包房。赴约前，她在洗手间的镜子里久久凝视着自己，粉底遮盖了疲惫，口红提亮了气色，眼神却空洞得找不到焦点。她熟练地往手腕和耳後喷了点价格不菲的香水，那曾经令她愉悦的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像某种狩猎前的标记。

宴请的过程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郑组长果然如传闻般，表面严肃，言辞官方，但眼神却像刷子一样，不时地扫过林小宁的脸庞丶颈项和端起酒杯的手指。林小宁调动起全部的职业素养，言谈间既有对环保政策的高水平理解，又不失女性的柔媚和恰到好处的奉承。她陪着对方一杯接一杯地喝清酒，感受着酒精逐渐烧灼理智的防线。话题从环保标准慢慢滑向文学艺术丶个人爱好丶生活情趣，包房里的空气也变得暧昧不清。

当对方的手“不经意”地覆上她放在桌边的手背时，林小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脸上依旧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她没有抽回手，反而顺势轻轻反握了一下，用一种略带娇嗔的语气说：“领导，您可真会开玩笑，我们长青在环保上可是下了血本的，您可得高擡贵手，给我们一个展示的机会呀……”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而又令人作呕。转场到更为私密的会所，更亲密的肢体接触，半推半就的纠缠……林小宁像一个高度专业的演员，精准地掌控着节奏，既满足了对方的欲念，又欲擒故纵……，但该付出的“亲密”代价，一分未少。

每次徐武直接安排本应吴嘉铭负责的工作，林小宁过来汇报或者征求他的意见，却被他以“林总自有决断，吴嘉铭刻意保持着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位曾经的技术引路人，如今更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公司里，他们偶尔相遇，吴嘉铭只是微微点头，眼神复杂，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和疏离。她听说，吴嘉铭和徐武在几次高层会议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焦点围绕技术路线的选择丶成本控制丶盲目扩张和……公关费用的滥用。吴嘉铭坚持技术为本，反对过度依赖“关系”和“手段”，而徐武则强调“结果导向”丶“灵活应对”。裂痕已然公开化，无法弥合。

而财务总监赵青，则仿佛彻底领悟了在新规则下的生存之道。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精明。对于林小宁部门那些数额巨大丶名目模糊的公关报销单，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锱铢必较地质疑，而是高效地签字放行，只是在某些特别离谱的公关项目上，会淡淡地提醒一句“林总，这笔账目下次最好有更详细的说明附件”。她专注于优化公司的财务报表，确保在资本市场上持续靓丽，同时利用信息差和资本运作，悄无声息地扩大着自己的利益版图。对立不对抗，闷声发大财，成了她的新哲学。

就在环境督察风波看似平息，项目得以顺利推进後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再次将林小宁卷入漩涡。曾经督察过长青化工的郑组长东窗事发，长青化工的公关细节被举报到纪委。

林小宁再次坐在了问话室里。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对面的调查人员换了一批，气氛更加严肃。这一次，她没有惊慌，没有无助，甚至没有太多的愤怒。内心一片麻木的冰冷。当调查人员询问她与那位督察组组长的交往细节丶是否存在不正当利益输送时，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银行流水应该调取过了，实物贿赂不存在。正常的商务宴请，交流行业政策，绝无任何违法行为。关于那些暧昧的接触，她轻描淡写地解释为“酒後失态”。

她的表现异常冷静，逻辑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傲慢。当调查人员暗示“性贿赂”的可能性时，她擡起眼，平静地反驳，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学术探讨式的冷静：“同志，首先，我和对方醉酒之後的事情没有强迫。其次，就算有，‘性贿赂’在我国现行法律中，也并非独立的罪名，它更多是道德层面的谴责，或者作为其他罪名（如行贿）的加重情节。请问，你们是以什麽名义对我进行问话？如果仅仅是道德问题，我想我有权保持沉默。另外，那晚所有开支没有超过三千元也应该达不到贿赂的标准吧”这番话，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一种带着绝望的自嘲和挑衅。她甚至恍惚地想，那些职业妓女，在一次次出卖身体後，是否也会经历类似的心理历程——从最初的羞耻，到中间的麻木，再到最後对这种麻木本身的冰冷审视？

由于确实没有查实直接的经济往来证据，所谓的“性贿赂”又难以在法律上精准定性，问话持续了几个小时後，林小宁被允许离开。走出那座森严的大门时，夕阳刺眼，她心中没有上次在公安局时的拘谨和忐忑，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她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什麽东西，彻底碎裂了，然後归于死寂。

消息像病毒一样在公司内部传开。尽管没有明确结论，但“林副总被纪委叫去谈话”本身就足以成为爆炸性新闻。当她再次回到公司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好像所有人都观赏了她和郑组长的性表演。有好奇，有幸灾乐祸，更有毫不掩饰的鄙夷。以往那些围绕在她身边丶极尽奉承的下属和同事，此刻大多避而远之。苏晴更是难掩嘴角那抹胜利者的讥笑。她试图回到技术部门，哪怕只是暂时避避风头，但发现那里早已没有她的位置。吴嘉铭的团队对她关上了大门，她擅长的技术领域也因长期脱离而变得生疏。离职，似乎成了摆脱眼前困境唯一体面的选择。

就在她心灰意冷，开始起草辞职信时，徐武再次找到了她。这一次，他是在公司顶楼的露台咖啡厅见的她，背景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仿佛在宣示着他依然掌控着一切。

“小宁，受委屈了。”徐武亲自给她倒了一杯红酒，语气带着安抚，“树大招风，难免的。我已经和上面沟通过了，事情到此为止。”他话锋一转，眼神中透出新的野心，“长青的盘子不能只盯着化工这一亩三分地。我最近拉来了新的战略投资，进军新能源汽车电池领域已经展开，这是下一个万亿级的风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小宁：“至于你，我知道，公关这条线走得辛苦，也惹来不少是非。是时候换个赛道了。”他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方案，“我打算单独拨款，成立一家影视文化公司，由你全权负责。明面上，可以拍摄一些反映现代工业成就丶展现企业社会责任的正能量作品，维护公司形象。暗地里，这也是一个绝佳的资本运作和资源整合的平台。十个亿投资，先期两个亿的资金啓动，後期看效果追加。内容丶人选，你定，全按你的兴趣来。我相信你的能力。”

十个亿！影视公司！全权负责！按自己的兴趣来！这些词语像一束强光，瞬间照亮了林小宁灰暗的心境。尽管理智提醒她这可能是更大的陷阱，但疲惫不堪的精神和那颗被现实反复蹂躏後渴望呼吸丶渴望一点“自主”和“体面”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悸动了。这仿佛是一条逃离当下泥沼丶通往一个看似更光鲜丶更符合她内心深处对“文化”和“创造”残存向往的捷径。她几乎能想象到摆脱那些龌龊交易丶掌控一个创意王国的虚幻美景。巨大的诱惑面前，那些疑虑和不安被暂时压了下去。她心动了，轻轻点了点头。

林小宁在新区的高档写字楼租下一整层，新公司成立了，甚至不用看到原来的所有人……

就在她忙于筹备新公司，试图用新的希望麻痹自己的时候，一个普通的下午，她收到了一个EMS快递。寄件人地址是赵先啓任教的大学法学院。她有些疑惑地拆开，里面没有多馀的物品，只有一封厚厚的信。

展开信纸，是赵先啓那熟悉而略显颤抖的笔迹。开头的称呼，让她的心猛地一沉：

“小宁吾友，见字如面：”

信的开头，他像往常一样，平静地探讨了一个法律哲学问题，关于“程序正义”与“实质正义”的永恒张力。但笔锋很快转向，语气变得异常柔和而……决绝。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肺癌，查出来已有段时日，晚期。不必悲伤，这是我选择的结局。我不愿让病榻上的狼狈和毫无尊严的挣扎，成为你记忆中最後的画面。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的‘尊严’吗？我希望在你心里，我永远是那个可以和你谈论法律丶人生，甚至……分享过短暂温暖的赵先啓，而不是一个被疾病耗尽体面的枯槁老人。”

“生命于我，已如秋叶，静美凋零好过在寒风中瑟缩。我选择了安宁疗护，走得平静。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与你相识相知，是我晚年意外的馈赠，让我于孤寂中得享片刻温暖与理解，我心存感激。”

“你正处在人生的激流中，诱惑与陷阱并存。成立影视公司，看似是条新路，但资本的世界，水深浪急，尤甚于化工。切记，任何时候，不要完全交出定义自己的权力。无论选择什麽，都要清醒，要保留一部分真实的自己，哪怕它藏在最深的地方。白菜心虽小，却是生命的核心，再污浊的外叶，也掩不住其本质的清甜。保护好它。”

“勿念，勿寻。望你此後岁月，能寻得内心的安宁与真正的自由。珍重。”

信纸从林小宁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到地上。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窗外阳光明媚，办公室里崭新影视公司的规划图还摊在桌上，一个亿的梦想刚刚啓航，而那个曾在她最黑暗时刻给予她唯一真实慰藉和深刻指引的人，却已悄无声息地离去。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告别和哭泣的机会。

距离上次从山区回来，才短短三个月。那时他偶有的咳嗽，他揉按胸口的细微动作……原来都是预兆。可他什麽都没说，选择了一个人静静地走向终点，用这封长信，完成了最後的告别与叮嘱。

巨大的悲伤像迟来的海啸，将她彻底淹没，却又空洞得流不出一滴眼泪。她不知道该为何而哭，为他的离去？为他的良苦用心？还是为自己这看似拥有一切丶实则不断失去丶连最後一点真实联结也彻底断掉的，荒诞而无望的人生？

她缓缓蹲下身，捡起那封信，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来自远方的丶最後的温度。未来该怎麽办？那个看似光鲜的影视公司梦，此刻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虚幻和轻飘。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再去面对那注定更加汹涌的浊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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