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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太强烈,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只是站在那片刺眼的光里,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任何预兆地,一颗巨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滚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
接着,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微微仰着头,任凭泪水在脸上无声地恣意流淌。眼泪流过脸上那些新旧伤痕,带着咸涩的温度。她迎风哭着,肩膀在压抑中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某种被死死压住的丶巨大到几乎承载不住的东西——一种从未奢望过的丶被托住被肯定的力量感……以及,从地狱深渊边缘被拉回人间後的丶难以名状的震撼和解脱。
场景陡然暗下,苏缇的泪眼化作跳跃的火光——昨夜,苏缇家狭窄的後院。
夜晚更深的闷热似乎还未散去。苏缇独自一人站在後院角落一个破旧的铁皮火盆前,火光映亮了她脸上的泪痕和那双异常平静却盈满泪水的眼睛。盆中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投入的一切,舔舐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周围的墙壁和杂物染上跳跃丶舞动的诡异橘红。
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跳动丶倒映,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张更旧丶更显珍贵的合影。照片上,从左到右,四个人的笑容年轻而充满期冀:气质柔韧的诗琳,眼神安静执拗的乔奈,笑容灿若夏花的方思安……以及,夹在中间有些羞涩丶被乔奈和苏缇拉着手的丶小小的自己——苏缇。四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背後依稀可见恩佑孤儿院那扇大铁门的一角。
她没有再犹豫。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随後猛地松开。照片打着旋儿落入火盆中。照片的边缘最先卷曲丶焦黑,接着是那些年轻美好的面容,在烈焰中一点点扭曲丶发黑,最终化为片片灰色的飞絮,随着热气腾空而起,消散在幽暗的夜空中。
苏缇伫立不动,火光照亮了她平静的脸庞,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丶汹涌地划过脸颊,在跳动的火光中折射出晶莹破碎的光。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合力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自由的丶本该在计划之外的希望之门。
火焰的景象从眼前的後院火盆,猛地被推回更深的黑暗,时间轴继续向八年前逆溯——八年前恩佑孤儿院,午夜。
深夜的孤儿院死寂得像一座坟墓,只有破旧走廊尽头那架老式座钟,发出单调丶沉重的“咔…哒…咔…哒”声。午夜十二点的撞针敲击声,像一口闷钟被狠狠敲响,声音沉钝而充满压迫感,在空旷破败丶墙壁斑驳丶弥漫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走廊里回荡,久久不散。
吱呀——
一扇低矮丶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身形极其单薄丶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揉着酸痛的胳膊,从弥漫着汗味和便溺气味的狭小黑屋中踉跄爬出来。长时间的禁闭让她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黑暗中,她摸索着穿过冰冷寂静丶仿佛永无尽头的走廊,终于回到那间拥挤不堪丶散发着汗臭与馊味的“集体宿舍”。
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她看到两位同伴像垃圾一样在破旧的地铺上挤作一团沉睡着。她的目光扫过屋内,最後定格在窗台上——那里立着一根短得快要燃尽的白色蜡烛。
烛火在无风的夜里安静地燃烧着,跳动的丶昏黄的火焰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那微弱的亮光,在浓墨般的黑暗和无处不在的压抑中,显得如此温暖,如此……具有毁灭一切的诱惑力。一个念头,如同地狱深处最邪恶的种子,在她被饥饿丶恐惧和无数次鞭打羞辱所填满的小小心灵里疯狂滋生丶膨胀丶瞬间长成遮天蔽日的树荫。
她没有丝毫犹豫。
她甚至没有看地上那些沉睡的同伴。小小的身子异常灵活地爬上吱呀作响的木凳,踮起脚尖,伸出了那只还带着脏污和淤青的小手,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了那根滚烫的蜡烛底部!
细微的动作还是惊醒了睡在最靠近窗台位置的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那个抓蜡烛的身影——她的动作是那样的果决,背影在摇曳的烛光里投射出巨大的丶如同恶魔般的影子。
抓蜡烛的女孩没有丝毫停顿。她转过身,拿着那根燃烧的蜡烛,径直走向悬挂在墙壁丶早已破烂不堪却油腻腻的厚布窗帘!烛火,轻轻触碰到了帘布发脆的边缘。
噗——!
一团明亮的橘红色火焰,瞬间窜出,沿着干透的丶积满油垢和灰尘的厚布疯狂蔓延!火舌向上卷起,舔舐着屋顶垂挂的丶早已干枯的棕榈叶屋顶内部支撑的木梁!燃烧的棕榈叶带着明亮的火星纷纷坠落,落在其他破布烂絮丶木架杂物上!火焰发出贪婪而欢快的“噼啪”爆裂声,迅速吞噬了整个房间!
火光大盛,映亮了纵火者那张异常平静丶甚至带着一丝诡异满足的小脸。黑暗在她身後迅速退却,热浪推动着火焰,冲出房门,舔舐着斑驳的木地板,凶猛地扑向隔壁的医务室丶紧挨着的院长办公室和堆满纸片与不知名污迹丶写着孩子们名字的档案室……然後是西区供管理员们休息的值班室……再然後,整个西翼所有的老旧木质结构建筑都被卷入了这场疯狂的舞会!
灼热的气流撩动着她的碎发和破烂的衣角。
纵火的小女孩,在熊熊火光的背景中缓缓转过身来——那张在跳跃火焰映照下,一半明一半暗的小脸——是年仅十岁的苏缇!
而那个刚刚被惊醒丶此刻完全呆滞在原地,被冲天的火光和灼热气流逼得睁不开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切发生的女孩——是同样年幼的乔奈!火焰的亮光在她同样惊悸万分的瞳孔里疯狂跳跃丶摇曳。
这一夜,被孤儿院院长坤蓬视为“难管教”“不祥”的丶十岁的苏缇,点燃了恩佑孤儿院,让焚烧的大火成为了她给这座人间地狱的第一声丶也是最惨烈的控诉。火焰吞噬了除坤蓬之外的所有罪人。绝望的尖叫丶痛苦的哀嚎,在深山中久久回响。
燃烧的灰烬在夜空中飘散,像一场黑色的雪。
二零零九年孤儿院大火发生至今——也就是第八年的一个林荫午後,苏缇入狱前,两人坐在树荫下,两个少女彼此再见,目睹火灾发生的少女声音极轻地对她说,“黎明到来之前都是黑暗,放弃的都是小笨蛋。”少女侧过头温柔地看向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你要相信,我们有着长长的,光明的,未来。你要朝前走,不要回头。你要去远方,带上我们,忘记我们。”
少女轻柔的声音回荡着。
苏缇想——这个希望要留给你,而她自己,会替你承认一切罪孽。
却没想到,那个小时候总是偷偷藏起面包哄自己的女孩,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风吹过,烈火焚烧前的苏缇,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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