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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堂叫朱文把车子停下,摇下车窗,伸头问行道上一个男同学,问他李徊办公室在哪里。
金风(三)皓首穷经,怡然自乐。……
那同学愣了时许,回想说,好像在化学楼。
化学楼位于校园偏西,水泥墙体还洇着连日阴雨的水痕,爬山虎长势旺盛,更彰显这栋楼的岑寂。
盛堂没想到校方没有给李徊划分独立科系,以至于他连办公室也要挤在别的学科的实验楼。
他走进阴凉的楼宇,踩石台阶直上三楼,终于在廊道尽头一间铁门旁看见“讲师李徊”的铭牌。
他叩响门环,半晌门内有人走来,门打开。
出现在盛堂面前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架一副啤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镜,身量不算高,精瘦,鼠灰色t裇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李老师?”盛堂极有礼貌地询问。
来人扶了扶眼镜,他眼窝凹陷,眼白浑浊,瞳仁却明亮。
“找我?”开口沙哑,前半个字被卡在喉咙里吞了声,一看便知独处久了,不曾开口交谈。
“嗯。”盛堂乖巧颔首,而后自然而然跟进了李徊的办公室。
触目是浩如烟海的文献,多是西文,打印出来编纂成册。文册杂乱无章地放置,书桌上,茶几上,柜台上,无处不在。单调的黑白二色,让原本简陋的办公室更加枯燥乏味。
盛堂随手把提来的礼品放在就近的茶几一角。
李徊狐疑地看他一眼,问:“你是学生?哪个系的,找我什么事?”
盛堂恭敬答道:“暂时还不是贵校的学生,晚生慕名而来,想拜个师,当您的学生,喏,这是拜师礼。”他抬下颌示意茶几上。
李徊嫌恶地摆手,“拿走!”问他:“你叫个什么名字?”
“晚生盛堂。”
李徊眼中闪过一抹犀利,“走走走,我不收你这等膏粱子弟,你父亲是商会会长兼名誉校长,母亲是翡翠大亨,广州第一公子哥儿,你能吃得了科研的苦?这是一张冷板凳,艰难求索数十年未必有所获,无非为后人提供有限的借鉴,替他们试错。”
他转身,朝书桌走去,打算继续埋首文献资料,皓首穷经。
他不肯浪费一分一秒,即便穷极心力蜗居在这一方陋室,时常怡然自乐。
盛堂瞧见茶几上放着一个老旧的暖瓶,拔开壶塞,里面的水还热着。他于是拆开礼袋,就地取材,拈了一小撮金骏眉放进紫砂壶,提起暖瓶注水。待茶叶在壶腹中泡一阵,他把绛红剔透的茶汤倒进李徊的搪瓷杯,给他端过去。
李徊凝神钻研,捉笔写划,鼻端忽然嗅到一缕红茶醇香。
他爱茶成痴,一如痴迷学术,曾经他的夫人因对中国茶叶一窍不通一度令他苦恼。
冗杂之中他扭头看向盛堂。
盛堂笑吟吟把搪瓷杯放在他桌面,特意挑了一处未被资料埋没的地方。李徊想饮,但按捺住了,带着恼意,“又打什么鬼主意?”
“李老师,饮茶先啦,别着急拒绝我嘛。”
他说道:“晚生从您过往发表的文章了解到,您近几年在关注广州境内新生代红层,预测其中富含稀有金属。”
李徊举起搪瓷杯喝了一口,咂摸咂摸,确是好茶。
他轻哼,“你这小子有备而来,以为去报馆搜罗几份陈年老报纸,看过我的文章,就能赢得我的信赖?搞学术不是拾人牙慧,科研更不是复述现有成果!”
“稍安勿躁,晚生还没说完,”盛堂给李徊添茶,“晚生取样本拿到工厂检测,发现其中含有锑。”
“法国赫伦史密特挥发焙烧能够提炼锑,晚生赴法用硫化锑矿石炼金属锑,回国后尝试用低品位矿石冶炼精锑,有突破但工艺繁琐,耗费颇巨,此法仍需优化,是以欲向老师探讨和请教。”
李徊不觉茶未入口,举着杯子细细听他说。
“指教谈不上,不过随口一提,提炼稀有金属难在根据各物质的熔点控制温度,民间亦有水重选法,俗称淘金,然则杂质太多,精炼时不可取。冶炼重技术、重理论,却也离不开先进设备,中国在这一块,与西方还是存在差距的,说白了,我们缺经费。”
话意里的遗憾刚起,他懊恼停顿,“不对,你这小子,一开始就是三分钟热度,竞诓我与你浪费口舌!”目光移回纸面,再不肯瞧盛堂。
“如果我是认真的呢?”盛堂穷追不舍,罕见正色说,“老师,我会将此作为一项课题继续深研下去,我自愿出资,给您的实验室捐赠一台回转炉,以供样本冶炼、分离提纯。”
“这间屋今后不止留您一人挑灯夜读,等我们做出一点成果,可以向学校提议开设矿科,吸纳更多同学集智求索。”
李徊夙日紧盯数据与西文文献的眼睛原本干涩浑浊,此时却泛起湿润,如窗外涤尘的细雨也落入眼瞳,又如暗夜独行遥见星火,星火下有人等他,让他觉得梦不算太长。润泽的眸光望向盛堂,又越过他,望向他身后不知名某处,那里其实只有一道陈旧的铁门,他却如见千军万马,前赴后继。
他喝掉杯中茶水,嗓子明明润滑,无形中却似梗塞一物,让他发声困难。“记住你在此间说过的话,”经过一番酝酿,他开口,“收起你金堂玉马公子哥的架子,在我这里,踏踏实实读文献、做实验、分析数据。”
盛堂欣喜,当即叫道:“老师!”
李徊打断他:“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懒惰、奸滑、想不劳而获,我随时和你解除师生关系,你爱干嘛干嘛,反正盛家家大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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