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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头正在听着陆离的话,忽然发现谢凝走了出去,便对秀儿叮嘱了几句,悄悄地跟了出去。谢凝却没有离开,只是找到了山洞外边的小溪,在溪边蹲下,细细地洗着手。此时一夜已过去,东方泛出鱼肚白,谢凝在溪水的倒影里看到了他,不禁一笑。
“你放心,我不是要逃,只是想洗洗手,我相公还在山洞里呢。”
小石头脸色有些不自在,“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再稳重也年纪小,支吾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说:“总之,谢谢你。”
“这没什么,救人是本分。”谢凝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问道:“来,陪我坐坐,可以么?”
小石头犹豫了一下,在她旁边坐下,问道:“你有话对我说?如若是劝我向善的话,就不必了。仁义道德,根本就不能填饱肚子!”
“我没有要你改过向善。”谢凝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怎会在这里住着?你和秀儿的爹娘呢?这些都是什么人?如今不是要开春了么,为何不回家种地?”
“呵!你还真是大户人家的夫人,问的话这样天真。”小石头冷笑,仿佛又觉得自己这样对恩人说话不好,便冷硬道:“他们若是有田地,哪里还会落到如此地步?”
谢凝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两个字,却没有追问,只问道:“是因为去年的大水么?”
“起因是天灾,造成这样的却是!”小石头愤恨地说,“去年长江是发了大水,但罪魁祸首还是那该死的狗皇帝……”
他说到此处不知为何就停了一下,谢凝仔细寻味着,却又不像是害怕,正疑惑着,小石头又道:“发了大水,朝廷不开仓赈灾就算了,居然还勾结商户,趁机抬高米价。百姓买不起米,他们还把布价和茶价都压下来了。买不起米,贱卖了茶和布,鱼米之乡……呵呵!鱼肉之乡吧?鱼肉乡民之地!夫人,你不知道,光是去年冬天,江南就死了多少人!”
“我们这一群人,起初是一个村子逃出来的,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足足两千人。可是入秋之后天气转冷,大家没吃没穿,渐渐地都生病死了。死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有钱人就慌了。”
“他们怕瘟疫。”谢凝明白了,“怪不得当初为你抓药时要官文,江南的药已经开始紧缺了么?”
“紧缺?我看未必。”小石头冷嘲道,“不过是那些官绅怕自家人染病,所以将药囤起来以防万一而已!到处都是病人,哪里都买不到药,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死掉,连挖坑都来不及,只能烧掉,否则就会引起瘟疫,让更多人死掉。身强力壮的男人都逃到北方去了,年轻的女人都倚门卖笑了,只剩下老弱妇孺。可是这老弱妇孺也要一个个死掉了,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恨不得将他们都杀了,免得他们受苦。”
“你怎会这么想?”谢凝为他的话里的愤恨而吃惊,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小石头站了起来,冷笑道:“世上总不会走投无路的,若是没有路,那便杀出一条血路来!”
语罢看了一眼身后,转身走了。
谢凝转头看去,才知道陆离来了。
第95章孩子
谢凝没察觉陆离是何时出现的,还以为他一开始就跟了出来,要说她在危险的地方乱跑,没想到陆离到了溪水边,先弯腰将手洗了。
“噗……”谢凝一看就笑了,忍不住想取笑他一句——知道太尉本事大,不曾想太尉连给妇人接生都会!然而一想到他为何知道这些东西,谢凝便笑不出来了。她坐在石头上,努力忽略心里的感觉,道:“你也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不必洗得这么干净吧?”
陆离也没说话,只是在她旁边坐下,道:“孩子的事,都是我不好。”
看到新生的孩子,触景伤情的不止她一个。
谢凝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到孩子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地想起从前的事,叫她的心也难受起来。但尽管这样痛,她还是没理由迁怒他。
她没打算原谅陆离,但孩子的事,追根究底,确实不是他的责任。谢凝别开头说:“你不必这样说。”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陆离低声道,“我没尽到责任,就是我的错。”
“哦。”谢凝的语气忍不住尖锐起来,“你要将陆震的错担在自己头上?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发觉自己的语气失常,谢凝也是一愣,转过头去不看他。
她与陆离曾有过两个孩子,一个在隆昌二十一年春天,一个在隆昌二十二年秋天。
她是隆昌二十一年正月末嫁给陆离的,年纪还未满十六岁,陆离也未满十八岁。陆离虽在人情世故上成熟,于男女之事上却也是一片白纸,两人都不知道谢凝已怀了身孕,反而被身边的丫鬟知道了她葵水停了,告知陆震她怀孕之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永定侯府孙儿辈中的第一个,陆震十分担心她生下长孙,便怂恿陆离带她出去玩。那时她不敢骑马,只让陆离抱着一起在马上,进了山里,陆震让人将狼群引来,陆离虽然杀了狼群,她却终究因为颠簸而流产。
那之后,她伤心得不能自已,差点哭坏了眼睛。陆离既心疼又愤怒,差点将陆震杀了,只是被老侯爷拦着,陆震才被保住了。也是因为此事,陆离开始意识到地位的重要,嫡子身份的重要,转而拜骠骑大将军为师,投身兵戎。
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谢凝当时年纪小,虽然极聪慧,但侯府对女眷管教极严,只有陆离才会跟她说外边发生了何事。谢凝也只知道陆震投靠了朝中的势力,要与骠骑大将军作对,陆离与骠骑大将军联手抵抗,最后还是不敌,骠骑大将军只好自断臂膀,担下藏私兵的罪责,保住了陆离等一干弟子,自己却被流放岭南。
之后便是陆离执掌金吾卫,一步步与对方争斗。隆昌二十二年秋天,谢凝再度怀孕,陆离开心得不得了,不顾劳累每夜研读医书,发誓要保住这个孩子。今日之所以能让莫愁平安生下孩子,也是那时读医书的功劳。只是,再多的医书,也没能保住那个无缘的孩子。
谢凝清楚地记得,那时她怀孕已四月,行动以诸多不便,留在侯府里养胎。陆离出门前便交代过,他那日有大行动,恐怕连累她,要她在屋子里千万别出来。而对手却十分狡猾,为了绊住陆离的行动,竟然将蛇放进院子,她害得流产。
她不想陆离担心,忍着痛要人去请大夫,要人瞒住陆离。只是最后陆离还是半途赶回来了,孩子……也没能保住。她昏迷了三天,陆离也守了她三天。等她醒来,陆离安慰她之后,便亲手将陆震扭到了大理寺前,以犯上作乱之名判了陆震斩立决,然后亲手持刀,斩了陆震的脑袋。
那时他的情意与愤怒是完全不作假的,心疼也不是虚伪。她自流产之后身体不好,常常生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还嗜睡。也是他将她抱着,到处去看,到处去散心,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可惜她刚终究没好起来,他也被派往江南处理事情,回来之后,便要跟她和离。
孩子是心头肉,感情是心头痛,即便如今想来,她也差点忍不住泪。可叫她更心寒的是他的态度,先前还那样如珍如宝地捧着,忽然说不要就不要了,做得那样决绝,一点余地也不留。现在还来做出一副忏悔的样子,岂不是可笑么?
而她不愿为这可笑的东西落泪。
谢凝忙仰头眨了眨眼睛,不让眼泪落下。
她已清楚,眼泪是最软弱无用的东西,若不在爱她的人面前流,不是被当做卑贱无用,便是被当做心机。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越来越用力,刺痛越来越明显,仿佛就要将手心抓破。就在此时,忽然一只手将她的手覆盖住,先是小心翼翼地握住,随后强硬地将她的手心打开,不让她伤到自己。另一只手伸来,将她的眼睛捂住,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泪。
“你会好好的,你会比所有人都好。孩子……也会有的。”
谢凝心头痛得好像要裂开一样,许多陈旧却不能腐朽的憎恨在心里结痂的伤口下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能喷涌出来,将她的理智淹没,叫她不顾什么天下权势,只想拉着眼前的男人,一起下地狱去。
她用力掐着他的手,声音颤抖,说:“孩子的事与你无关,可我,陆离,我真的恨你,恨你入骨!”
陆离遮住她的眼睛,却遮不住自己眼中的伤痛。怎么能不痛呢?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与她的孩子。可是他的痛在她看来如同虚伪,不让她看见也罢。她说她恨他,他也只能听进心里,轻声说:“我知道。”
他知道,他无可奈何,他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叫她不这么痛。他就这么站着,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将她的眼睛捂住,掌心下是她湿润的眼眶,是她颤动的睫毛。他能遮住她的目光,却无法阻止无数的悲伤从他的指缝里露出来,更不能抱住她安慰她,只能将那她的悲伤千倍万倍地积压在心里。何时她解脱了,他才敢给自己解脱。
两人静静地站在暖春的溪边,流水潺潺,天边渐渐亮起光,江南春早,溪边的芦苇已经冒出一点点绿色的新芽了。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好的,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依旧沉在子夜里,浓稠如墨,化解不开。
许久之后,谢凝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她将陆离的手拿开,别过头去用袖口轻轻地擦着,问道:“对小石头,你怎么看?”
她的声音还是哑哑的,但理智已经都回来了,不愿继续方才那个难堪的话。
陆离也只好跟着她转了话题,将她放开,负手站在溪边,道:“这小子野心不小,江南流民之困经过半年的发酵,很快要变成流民之乱了,必须立刻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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