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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关水县（第1页）

35.关水县

关水县是江明市下辖的县级市，虽然前几年靠政府扶持脱贫，但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经济发展仍是落後一大截，至今不说通高铁，特快车都隔日才有，居民仍是主要靠绿皮车出行。

唐思卓本想直接包车去，还担心自己状态不好，怕是坐车六七个小时走盘山公路得去半条命，然而不料年关将近，各家都图个安全吉利，根本没司机接单。最後迫不得已加入春运大军，勉强抢到两张车票，一张坐票一张站票，还不在相同车厢。

不知道要去待多久，说不准到春节後。今年的工作重头已经结束，假期前最後十天主要是案卷归档和给客户的整理汇报。唐思卓担心会有需要主办律师签字的东西，临走前给王玥发去酒店位置，叫她有必要就加急件寄过去。对其他人则没说这麽细，模糊地告知过一圈说是身体不适，提前请假休息。回来半年时间，即便重心不在工作上，唐思卓惯性认真，办案挑不出分毫毛病，合夥人和客户都很乐意卖这个人情，答应得爽快，让她好生修养。

火车站摩肩接踵，吵得人头痛。唐思卓只拎一个通勤包，行李箱在曾夏生那里。曾夏生在江明市找了陈天浩半个多月，不仅没见到他人影，更是走哪儿都不得安宁。那夥人像是眼线无处不在，闹得他奶奶和周边邻居都知道他刚出狱就欠下天价的债。後期曾夏生不敢再回唐思卓家，自己胡乱在外面找地方住，唐思卓根本搞不清他人在哪里，仅是每天收到一条报平安的短信。到出发当天的凌晨，曾夏生才在三点多钟做贼般地溜进屋里，把重归乱七八糟的家收拾干净，接着拿起她放在卧室门口的行李箱，悄然离开。

无票座是唐思卓的，她似乎这辈子都不被运气眷顾，餐车补票也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中年男人插队抢先，最後随人群涌到车厢连接处，就算戴着口罩，呼吸仍满是泡面油腻和陈年烟臭。被熏得头晕恶心，唐思卓无力再管车厢脏不脏，直接倚在墙上，闭眼放空，不多时感觉有人挤过来，停在面前。

“去我那儿坐吧。”曾夏生说。

唐思卓没做声，感觉自己张嘴就会吐，实在没有跟他掰扯的精神，于是直起身，随曾夏生一道往前几节车厢走。他或许是为换洗，又穿回自己买的那些便宜衣服，挡在唐思卓身前拨开人流，让她坐在自己的位置，而後侧身站到座位旁边。

七八天没见而已，他瘦了好些。唐思卓靠在椅背，瞥过去一眼，发觉曾夏生侧头向外，没有看她，不知在想什麽，下颌连着脖颈绷出锋利的一道线。

她单方面吵过一架，现在远没到和好的时候，应该继续生气。曾夏生虽是被她声泪俱下地训过一通，不再试图靠自己微乎其微的法律知识解决此事，但是没详细告诉唐思卓那天是如何被逼捺印，仅仅挤牙膏似的问一句说一句，勉强足够她判断情势而已。

唐思卓心里憋着火，故意扔他在外面不理，然而见面後，看他一站两个小时，又于心不忍，往内侧蹭了点，给他留出小半个座位。她不说话，更不瞧他，曾夏生看看她，再看看座儿，迟疑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他半个身子弓去过道，只後背因列车晃动，若有似无地轻碰她肩膀。

几百条催债信息被唐思卓一一翻过，在里头找到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很短的一句话，“哥们，对不起，我这辈子都对不起你，你先想办法避一避”，打过去却是无人接听。曾夏生找去过陈天浩之前租住的房子，邻居说好久没见过他们夫妻俩了，像是走得很匆忙，屋外晾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收。

独自在家的几天，唐思卓把前因後果仔细捋过一遍，觉得曾夏生跟她相仿，很难同人交心。陈天浩既是从坐牢到出狱，连续几年都能和他保持交情，应该不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不会故意骗他。经营手机维修店不是什麽大生意，罕见百万级进出账，赌博倒是可能造成这种情况，不过一般循序渐进，不会猛地把人逼到绝境。所以大概率是陈天浩为结婚撑脸面，着急扩张新店，被人察觉後专门做了笼子，他出于好心想带兄弟赚钱或是法律意识淡薄之类的原因，把曾夏生牵扯进来。

真论是非对错，曾夏生确实无辜，出狱还没完全融入社会就突遭大难，慌乱之中本能不愿牵连她而已。

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唐思卓不自觉给他找理由开脱。曾夏生天天遭人骚扰，东躲西藏，却至今没让任何人察觉她的存在，连坐火车都避免密切接触，仿佛只是陌生人在给身体不适的旅客让座。

关水县是陈天浩入狱前开杂货店的地方，他生在偏远山区，在这里结识来自隔壁村的女友，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比起农村老家，这儿他同样熟悉，却更难引人注意，考虑到逃去外省需要额外负担经济压力，唐思卓判断陈天浩很可能为躲债藏在县城里。

她几乎没有去过县城或农村，肖桐离婚之前可能和唐家华一起带孩子回过老家，但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早被淡忘到只剩有过这件事的记忆。因而出站後，黑压压涌来一群摩的司机，不仅贴在身边大声嚷嚷，还试图上手拽她，把唐思卓吓得不轻。她连退几步，不慎撞上後头刚过闸机的旅客，踉跄着险些跌倒，下意识道歉时被曾夏生一把揽进怀里。

做零工混饭吃的男人们多是欺软怕硬，专挑年轻姑娘下手，见曾夏生神情不善，立马散开。曾夏生护着她走到马路边，上了辆出租车，结果司机不打表，看他俩是外地人，上车说十块，开动变三十，还非要把他俩拉去朋友开的酒店，说比唐思卓定的好。

唐思卓有理说不清，掏出手机作势投诉，司机完全不在乎。她後知後觉这属于穷山恶水出刁民，没心力继续讲理，更懒得计较这点小钱，仅是害怕司机给他们关去什麽黑店，难以脱身。

县城能看得过去的酒店只有一家，十几层高，在一堆三五层的低矮建筑里应该很显眼。司机说修路堵车，不按导航开，唐思卓惴惴不安地往窗外张望，试图找见酒店招牌定位。然而红灯停车的几秒里，车内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是曾夏生猛地踹在驾驶座椅背上。

唐思卓吓了一跳，回头见他恶狠狠地低吼：“你他妈绕两圈了，下个路口再不左拐你试试。”

她心惊胆战，冷汗直冒，以为司机下一秒会破口大骂，车门一推到後座跟曾夏生扭打起来，说不好後备箱还藏有钢管刀具，没到酒店先闹进派出所去。可是直到红灯转绿，前座的男人愣是没吭一声，仿佛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也不猛开猛停了，丝滑左转後，停在酒店门前。曾夏生下车，取行李，扔下十块钱就走，司机仅是低骂一句，很快开车离去。

原以为无非是路途劳累，条件艰辛，这才刚到酒店而已，唐思卓感觉已经被抽空全身力气。她惊魂未定，发现前台给曾夏生的房卡里额外塞有洗脚城卡片时，彻底没了脾气，无奈到发笑。前台同为女性，就是客人住套间，都还要想方设法引诱同行的男性夜里去做点不该做的事情，荒谬至极。

曾夏生直接把卡片抽出来，丢进电梯口的垃圾桶。他早预料到小县城会是这般情形，比他长大的城乡结合部只会差不会好，根本不想让唐思卓来，然而祸事因他而起，他没有任何提建议或否决她的底气，只得唐思卓说什麽是什麽，跟班一样守在身边。

订的是家庭套间，一间双人床主卧，一间两张单人床的次卧。面积不小，但设施陈旧，大概很少有人住，进屋後潮湿霉气扑面而来。曾夏生自己还带了个背包，从里头抽出件厚外套给唐思卓披上，接着开窗通风，去主卧套她带的一次性床单被罩。

他像是不做事心里难受，把酒店当家拾掇，到处打扫卫生，终于给浴缸也彻底洗过一遍後，被唐思卓叫出来，让他坐沙发上消停会儿，想想去哪里能找到陈天浩。

唐思卓没怎麽处理过民间借贷纠纷，不过她原先团队有挂靠的独立律师做经济类刑事案件，多少接触过一点。按经验判断，陈天浩实际拿到手的借款不会是二百四十万，多是出借人僞造流水做的虚高金额，很可能对半砍。可即便真正贷出的钱只有一百万，唐思卓也不觉得陈天浩有底气还债，除非有人跟他保证过什麽，比如曾夏生口中那个手里拿钱找生意做的老板。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必须先找到陈天浩，搞明白实情，才好针对性地想出对策，确定是否报警处理。

茶几摆着唐思卓的电脑和笔记本，她手捧平板，打开地图软件翻找。曾夏生以前听陈天浩吹过，说在这里跟人合夥开的杂货店有两层，生意很红火，他犯事进去之後，朋友能力不行，给开垮了。关水县只有两条十字交错的大道，沿街说得上热闹，杂货店若是客流量大，必须在附近。直接寻人过于困难，唐思卓想着陈天浩在这里生活多年，如今回来，很可能有熟人见过，可以先找到杂货店旧址，再以此为中心，找人打听看看。

她进入工作状态，跟同事讨论案情似的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没动静响应，擡头瞧见曾夏生手脚局促，屁股都没完整落在沙发上，像是随时准备站起来走。

唐思卓把笔撂下，叹了口气，轻微响动倒是把曾夏生吓得一僵。

“行了。”她说：“不就两百多万吗，就是全得你赔我也能挣，要点时间而已，不是过不去的事情。”

曾夏生的喉结滚了滚，指尖在裤腿攥得泛白，头垂得更低了。

唐思卓盯他半晌，心里那点火气早不见踪影，终究起身走到曾夏生面前，伸手拨弄了一下他多日没理，长了不少的头发。

“没人不会犯错，也没人能保证朋友不会犯错。你是被卷进去，又不是故意惹祸。头擡起来。”

她微凉的指尖滑下去，抚在曾夏生脸侧。紧绷的肌肉松动些许，他没有对抗，视线顺她的力道缓缓上移。

“你是受害人。”

沿窗户缝隙渗进的丝丝冷风里，唐思卓一锤定音。她眼神温柔，毫无指责的情绪，俯身注视曾夏生，指腹象征性地抹去他眼角不存在的泪痕。

“我是律师，我能搞定的，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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