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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没什么所谓,不管是筷子勺子,总归不过是吃饭的工具,只要能吃到饭,使哪样都可以。既然勺子更便利些,何乐而不用呢?他并不是非得学使筷子不可。
阮玉山看他使自己的金勺子使得那么得以自如,心里犯欠儿的地方又痒痒。
九十四吃饭吃得正香,就听阮玉山凉悠悠地打趣:“小孩儿吃饭用勺,大人吃饭用筷。十几岁的人了,吃饭不使筷子——傻子才这样。”
“食不言,寝不语。”九十四慢条斯理拿勺子挖着饭,不入阮玉山的套,“一边吃一边叫——”
他勺子一顿,想了想,又找了个自己认知中比较符合这个形容的比喻:“饕餮谷的狗才这样。”
阮玉山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饕餮谷还养狗?我怎么没见着?”
“狗是拿来看我们的,”九十四碗里的菜吃完了,便把碗口朝阮玉山的方向倾斜,“你当然见不到。”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还剩大半米饭的碗往自己这边张过来,便自觉拿起筷子给九十四碗里夹菜:“看你们?”
“怕我们跑,怕我们反抗。”九十四说起饕餮谷的狗,神色冷了几分,连吃饭也有些兴致缺缺,咀嚼的频率慢下来,“狗叫声很吵,狗牙很锋利,被咬一口,要掉一块肉。”
阮玉山的视线扫视过他的身体:“你被咬过?”
九十四摇头,目光悬在桌面上几个小菜上,像是回忆起了某些往事:“七十五被咬过。”
“你的族人?”阮玉山看出来了,“为了你被咬的?”
九十四嚼了两下嘴,想起嘴里那口饭早被自己咽下去了。他低眼,忽感现在桌上和碗里的,吃的和没吃的,都突然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七十五是他的族人,大他两岁,去年被人从谷里买走,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在九十四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百十八和百重三都还没来到他身边时,他跟着七十五一起长大。
一个人当下的模样从来不是经由一瞬间突变而成,途径每条路上刮带走的风沙一点点附着到身上,才能慢慢显现出他的形状。
比如九十四。
他四岁那年的夏日由于太过口渴又身无分文,年纪太小的蝣人无法上斗场捞取打赏,九十四生来要强,不肯向族人伸手讨要对方辛辛苦苦挣来的赏赐,便对驯监身上挂着的水壶打起了心思。
他趁夜用铁丝打开了笼子的锁扣,溜到熟睡的驯监身后,正要伸手偷取驯监随身的水壶,就被跟着溜出来阻止他的七十五攥住胳膊。
七十五要拽他回去,不成想拉扯的时候惊扰了旁边的猎犬,狗吠声一响,七十五护在他身上,自己的小腿却被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他们吵醒了驯监,长长的皮鞭同时就涮到两个人的身上。
蝣人私自出逃和盗窃都是重罪,七十五跪在驯监脚下,磕破了脑袋说偷盗是自己所为,指着九十四说九十四只是一时好奇跟着他偷跑出了笼子。
——九十四年纪太小了,比七十五小了两岁,七十五不忍心看他受罚。
那晚九十四眼睁睁看着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七十五被满是倒刺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第二天七十五就被拎着分去了最为劳苦的役区,从此很少和他见面。
偶尔见一次,也是在两拨依次进入斗场的蝣人队伍交接时,那时七十五已长成大哥哥了。
可长大后的七十五身体佝偻,长期的艰苦劳役把他的骨头压得变了形,身子也细瘦矮小,长得不及九十四高大成熟。
九十四偶尔会托驯监给七十五送些吃食,但机会很少很少。在饕餮谷,驯监能帮蝣人采买吃穿,却不能容忍蝣人私相授受。
猎物与猎物之间惺惺相惜,这对商人而言是很危险的。
最后一次听说七十五的消息,是在去年,石役七十五被一个贵公子买走,似乎走得十分心甘情愿——因为那个公子说会给自己买走的蝣人一个干脆的死法。
四岁的九十四就是从那晚学会了蝣人应该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族人的道理,一直记住且执行到现在。
他一直记得七十五的名字和样子,想得到自由之后去找找七十五的去向。纵使对方早已逝世,他也为他立一个埋骨之地。
蝣人不追忆已经离开的族人,这是他们彼此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族人离开饕餮谷以后唯一的下场。过多追思故人会增强他们对死亡的恐惧。
这个世上最不能恐惧死亡的就是蝣人。比起命数长短未知的普通人,死亡对蝣人来说是一种无比安稳的未来,一旦逼近二十岁,他们就像赴约一样陆陆续续准备好迎接这个必定的结局。
对于已知的结果,由于恐惧而产生挣扎就会格外悲凉了。
所以蝣人打出生时起就在学习一场亲近死亡的修行,恐惧是万万不能的,就像势必要君临天下的皇帝害怕上朝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阮玉山瞧九十四吃饭的兴致被自己打破了,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绕到九十四身边,觉得自己该补偿点什么。
吃不成饭,那就干点别的。
九十四看他从自己左边绕到右边,刚想问他干什么,就见阮玉山两指一并,稳稳打在他脊侧三寸,又将指尖移到九十四脊骨中央,轻轻一点,随后把掌心覆了上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九十四骨珠中的玄气野蛮霸道,仅是暂时封住了一处经脉,便汹涌回返。
阮玉山眼神一凛。
他刚刚在一霎之间,隐约感觉到九十四筋脉中另一股玄气在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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