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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离被逼疯只剩一步了。
这个年关,他带着大把大把的飞票和足足一车黄金,拿到穷困潦倒的无方门掌门面前,用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半是胁迫半是诱哄——准确的说是九分胁迫,一分诱哄,在半天不到的时间从对方手里夺取了那个所谓的镇派之宝。
当钟离四苏醒的消息被人连夜传书到他手里时,阮玉山已经丧失了该有的正常情绪。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欣喜,只是连续多日昼夜不眠,带着铃鼓从大雪中赶回红州。
当阮玉山一脚踹开石宫大门的那一刻,他常年全束的高高的发髻已然被朔风吹散,双目也在连日的疲惫中熬得通红。
钟离四正站在那副被挂起来的丹青前,仰头赏画,一言不发。
这副丹青原本应该安安静静放置在穿花洞府,当初他二人先后离开雾照山,谁都没有把它带走。
后来不知几时这副画又出现了阮玉山手上,被他好好地装裱起来,命人强硬地挂在这个四野萧索的石宫之中。
钟离四看见丹青上的墨迹在照射进屋的雪色映衬下熠熠发亮,画面上他的每一根头发都被阮玉山描摹得灵动无比,仿佛真的变成了浮光跃金的绸缎,而他眉心那抹朱红的梅花纹更是画得入木三分,寸寸和当初阮玉山为他作画时的痕迹如出一辙。
钟离四从画上看见去年他和阮玉山许定婚约的模样,听见那时杨树树枝被他从屋檐下踩断的声音,闻见那个冬天绣帘台的珊瑚树枝间堆砌的大雪的气味。
真是好墨。
钟离四心想,一年过去,半点不见陈旧与褪色。
如果钟离善夜不曾告诉他阮玉山发过誓的话。
呼啸在红州隆冬的风雪不亚于饕餮谷半分冷冽,从窗缝中钻进来的寒气像一束阴冷的毒蛇盘绕在钟离四的脖颈之间,他于丝丝入微的寒冷中长久地端详着这副赝品,隐约间懂得了阮玉山此举的用意。
这样一个人,好也热烈,坏也鲜活,永远也无法忍受钟离四双目下的静水深流。
他要他激荡,要他为他刻骨铭心,爱也好恨也罢,他要钟离四心中这把名为阮玉山的火永不熄灭地燃烧着,哪怕薪木是一种叫做憎恶的感情。
因此即便知道钟离四会勃然大怒,阮玉山也依旧大摇大摆地把这副丹青挂在了钟离四的房中,让钟离四夜夜看着它入眠。
钟离四忽然明白了阮玉山在害怕什么。
那些不择手段的挽留招惹之下,阮玉山其实从未惧怕过钟离四的恨意与杀意。
他怕的是钟离四的眉头再也不为他生出半点波澜,从心里将他彻底抹去。
即便是化作一根长刺,他也要扎在钟离四心脉最深的地方。
身后传来大门破开的声音,钟离四转头,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眼前便犹如一阵凌厉的疾风刮过。
阮玉山满身寒气,一手拿着铃鼓,一手掐住钟离四的脖子,将他抵到墙角。
钟离四被迫抬起下巴,在喷薄入室的雪花中看见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还有阮玉山在一路奔袭中结了霜的碎发。
“你就那么恨我?”
他听见阮玉山嗓音深处压抑的颤抖:“恨到就算是死,也要先离开我的身边?”
钟离四用那双逐渐消退的湛蓝色的眼睛凝视着阮玉山。
他从未见过阮玉山如此狼狈。
当年上饕餮谷时的意气风发,原来只需要钟离四的死亡就能打碎。
钟离四用指尖触摸阮玉山干裂的嘴角,这一瞬间他察觉到阮玉山呼吸有刹那的停滞。
接着他在如此亲密的动作下,语气平缓地开口:“我凭什么死在阮家?”
阮玉山吐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掐住钟离四脖子的手松开了,阮玉山将铃鼓重重地拍打在他身侧的桌面,又退到屋子中间,一只手虎口叉腰,一只手抬起来捂住自己的额头,胡乱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抹了抹,像一只濒临癫狂的困兽在房中来回踱步。
很快阮玉山镇定下来,他后背那件因为沾染寒气而沉重无比的大氅在门户大开时引来的狂风中轻轻摆动,冬风将他的头脑吹得冷静了,他停住脚,身形还是那样高大宽阔,站在门前挡住了所有朝钟离四袭来的寒风。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冷冷地睨着钟离四,“你休想死。”
屋外滚滚而来的寒意让阮玉山后知后觉地想起钟离四如今的身体,眼前这个面如纸色的人就像蜡烛熔尽后的最后一点灯芯,容不得半点寒风摧残。
阮玉山挟裹着一路带来的风霜又退了一步,最后干脆转头迈出大门,将石宫关了起来,自己则回到阮府洗去一身冷气。
没过多久钟离四听见重甲行动的声音,阮玉山竟然派了阮府的府兵守在鬼头林前,将此处盯得密不透风。
他始终维持着被阮玉山逼迫到墙角的姿势,手在旁边的桌角处撑了很久,久到阮玉山留在他脖子上的触感渐渐消失,连带着阮玉山掌心的温度也褪去,让他再也感知不到这间屋子里阮玉山来过的痕迹时,他才扶着桌角,走到那个铃鼓面前。
钟离四低头,仔细打量着这个铃鼓。
千百年过去铃鼓边缘上那些用作装饰的松石依旧没有褪色,从编织的手法上不难看出它的主人是个心灵手巧的楼兰姑娘。
钟离四想要将铃鼓拿到眼前细细观摩,刚伸出手,鼓面上就出现一滴砸落下来的血珠。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波澜不惊地用手帕擦去嘴角和鼻下的血迹,可这次无论如何擦拭,喉间和鼻息中的血气都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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