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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渺远的天空上,有一行大雁飞过。
济兰竖起一根食指,左眼紧闭,而右眼睁开,用指尖比量着大雁的位置;大雁的影子那么小,还不如他食指的指甲大。
“台炮(傻子)。”他的耳朵隐隐约约听见一句低低的骂声,转脸望去,只见到一个少年忿忿的背影,是邵小飞。
他身边是一群正在喝酒谈笑的崽子们,正首上坐着独眼枪史田,闻言笑道:“怎么说话的?这可是咱上次砸窑的大功臣。”邵小飞眉毛一竖,正要反驳,突然史田又说,“就是咱当家的,也得尊称一声‘格格’!”
此话一出,喝酒的崽子们哄堂大笑起来。济兰转过头来,暗自咬了下牙,继续用他的手指头去瞄天上的大雁。
他的左腿上还绑着夹板,前几日,粮姐请了大夫来给他看,摆正了位置,重新上了夹板,之后就只能静养,等着骨头长好。“年轻人嘛,好得快”——这是大夫的原话。
但是伤腿没给他带来任何优待。
砸窑的那晚,他坐在万山雪的手边,又跟他共乘一骑回到香炉山上,这是何等的重视?也怪不得他满心以为,这一回来,必然要挂柱入绺,成为万山雪的左膀右臂……可是没想到,当他询问万山雪,究竟要给他一个什么位置的时候,万山雪却说——
“刚上了山,就想要一步登天?我们格格野心不小啊。”万山雪英俊的脸庞上带着坏兮兮的戏谑神色,“这么着,只要你练好枪法,我就给你个‘官儿’做做!”
“练枪可以,但如何考核?”
万山雪摸着他还没来得及刮的下巴,想了想,说:“什么时候给我打下一只大雁,什么时候算练好了。”
“可是……可是大雁马上就都飞走了!”
“所以啊,格格。”万山雪笑开了,“这几天,你要是打不下来,就只好等明年了。”
这是报复。
这绝对是万山雪的报复。
济兰的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已经把万山雪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他早该知道,以万山雪那个戏谑的态度,还有他借陈六儿压花窑的机会公报私仇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一进了山,就成了甚么“四梁八柱”呢?
越是胡思乱想,心就越是静不下来。
“我说,格格,枪不是这么练的。”
一道宽阔的黑影遮住了他的视线,逆着光,他看见对方脸上黑漆漆的眼罩和含着笑的独眼,是史田。
济兰眨巴眨巴眼。
“你不打枪,怎么知道自己打中了没有?”
济兰摸了摸怀里那把花口撸子,说:“可是……”
“没有可是。”史田将手一摆,突然拔枪!只听“啪”地一声,枪声清脆,传得老远——队尾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独眼哥好枪法!”喝酒的崽子们发出一阵欢呼,有几个人跑了出去,去找寻那只被打下来的大雁了。
“——要我说啊,枪法、眼力,这都是天生天长的。”邵小飞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脸上却现出讥笑来,“更何况,有些人娇生惯养,跟咱们泥腿子可不一样;让他写写字儿,画画花儿甚么的行,让他打枪?嘿。”
“那也比紫朵子(送信)两回还一无所获的花舌子要强。”济兰冷冷一瞥,不顾邵小飞被他气得跳脚,突然也抬起花口撸子,照天“砰砰”两枪!
可惜,没有突然折了翅膀的大雁坠落下来。
济兰咬住了嘴唇。
虽说满人看重骑射,可是他自小就在这方面资质平平。大清朝不行了,连带着他们的功课也是能糊弄就糊弄过去,更何况他志不在此?不过,他阿玛却很严格。
大清朝要完了,阿玛却不信。他以养育一个阿哥的标准来养育他。阿玛是满人,可是汉人有句话,他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棍棒底下出孝子。大抵如此。
他不喜欢枪。
比起枪,他更喜欢刀子。他用刀子在乌龟的背上刻字,再冷冰冰地看着乌龟迟缓地爬走。乌龟可以爬走,他却不能。
直到他踏上来到关东的马车。
尽管绺子里头的生活条件,跟他在北京家里头是天上地下:头几天,他夜夜被窸窸窣窣的耗子惊醒;沐浴洗澡更是没地方,只能在刺骨的河水里……他知道郝粮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大浴桶——居然有朝一日,他萨古达济兰!也要羡慕别人有个浴桶了!
他对着自己手中的花口撸子怔怔出神——为什么他能射中史田身后的崽子,也能一枪打死阿林保,可就是不能射中大雁呢?他以为自己有些天赋,结果不过是因为他前两次都离目标太近,所以没有打空么?
“我怎么听见外面摔条子(打枪)啊?”
“大柜!”
“当家的!”
他走神的时候,万山雪已经从屋内走了出来,一仰脸,看见空中远远飞走的大雁,说:“我怎么记得我听见三声响啊?”
万山雪转过脸来,济兰却咬着下嘴唇不吭声。
史田已经又灌下去二两,借着酒劲儿粗声大笑:“大柜,你这‘格格’人长得秀气,枪法吧……更秀气。不如这样,让他打打‘飞钱’就算了。”
万山雪似乎很宽容的,用眼睛乜着济兰,问道:“你说呢?你选,打飞钱,还是打大雁?”
“什么是打飞钱?”
万山雪伸手一指,指向他们正前方的那棵老槐树。
“看见树叉子上挂着的那串古大钱了没有?打中了,就算你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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