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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层下的暖流
严寒如同凝固的时空,将基地的一切都冻结在缓慢而艰难的节奏里。然而,项目进度的指针却不会因为低温而停止转动。指挥中心下达了死命令,必须在有限的窗口期内,完成“结构-基座耦合模型”的最终验证,这关系到後续所有工程设计的定稿。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心头,尤其是秋雨和凌寒。一个负责理论计算的最终把关和参数优化,一个负责试验装置的修复和最终测试的落实。两人如同绷紧的弓弦,在极限的低温与高压下,透支着自身的精力。
秋雨几乎长在了那个散发着微弱热量的“保温箱”旁。耦合模型的阻尼参数优化涉及大量非线性叠代计算,对手摇计算器的稳定性和她的精力都是极大的考验。她必须争分夺秒,在“保温箱”还能维持有限温度的时段里,完成最复杂的计算步骤。手指的冻疮因为反复接触冰冷的计算器摇柄和纸张而破裂,渗出组织液,又很快冻结,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但她只是用布条简单缠绕一下,便继续摇动那沉重的手柄,眼神专注地盯着跳跃的指针和滚动的数据纸带。
凌寒则几乎见不到人影。他奔波在试验场丶工棚和指挥中心之间,协调材料,督导修复,解决一个个冒出来的技术难题。偶尔在食堂匆匆一瞥,秋雨能看到他眼下的乌青愈发浓重,脸颊瘦削,嘴唇因干燥和寒冷而开裂,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如同淬火的星辰,燃烧着不屈的意志。
这天傍晚,秋雨终于完成了阻尼参数优化计算的最後一步。当最终的结果从纸带上清晰地呈现出来,与理论预测高度吻合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甚至没有力气将结果记录下来。
棚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其他同事已经回去休息。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风雪再次肆虐,吹打着简陋的棚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寒冷像无孔的毒蛇,钻进她厚重的棉衣,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手指的伤口在低温下刺痛难忍。
就在这时,棚子的门帘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扑了进来。凌寒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他的眉梢鬓角都结着白霜,工装上覆盖着一层未化的雪。
他看到秋雨独自一人靠在墙边,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的样子,脚步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计算……完成了?”他的声音带着风雪的冷冽,但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秋雨勉强擡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点了点头,指了指桌上那张最终的数据纸带:“嗯,刚完成。结果……很好。”
凌寒快步走过来,拿起那张纸带,借着棚子里昏暗的马灯光线,迅速扫过上面的数据。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能穿透那些冰冷的数字,看到背後所代表的意义。
片刻後,他放下纸带,看向秋雨,眼神里带着明确的赞许和一种如释重负:“辛苦了。这个结果,为我们争取了至少一周的时间。”
他的肯定,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秋雨身体里的一部分寒意和疲惫。她摇了摇头,想说什麽,却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的丶带着痰音的咳嗽。连续的劳累和严寒,让她的感冒似乎有加重的趋势。
凌寒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看着她咳嗽时单薄肩膀的颤动,看着她缠绕着布条丶依旧红肿的手指,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心疼,还有一种深沉的丶被强行压抑的什麽。
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身走到棚子角落,那里放着理论组公用的热水瓶——里面通常也只有微温的水。他拿起水瓶,晃了晃,发现几乎是空的。他又看了看秋雨那个已经冰凉的搪瓷缸。
凌寒沉默地站在那里,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沉重。仿佛在进行某种激烈的内心挣扎。
几秒钟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身,走到秋雨面前,从自己厚重的工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军用水壶。水壶外面套着厚厚的毛线套,看起来保存得很好。
“喝点热水。”他将水壶递到秋雨面前,语气依旧平淡,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里面……泡了点甘草片,对咳嗽有点用。”
秋雨愣住了,看着他手中那个带着体温的水壶,一时没有动作。这显然是他个人珍藏的丶用来在极端环境下保命的热水,在这燃料奇缺丶热水比黄金还珍贵的时刻,其价值不言而喻。
“凌寒同志,这……”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拿着。”凌寒打断她,直接将水壶塞到了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里。水壶壁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冻得麻木的手指一阵刺痛,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的手指在交接水壶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那触感温热而粗糙,带着属于他的丶独特的力度和印记,一触即分,却在她手背上留下了灼热的感觉。
秋雨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水壶,壶口还隐隐冒着微弱的热气,带着一丝甘草特有的丶清甜中带着微苦的气息。在这冰冷彻骨丶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棚子里,这壶热水,和他那简短却不容置疑的三个字,像一道强烈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用意志力筑起的堤坝。
鼻子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她赶紧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拧开壶盖,小口地喝了起来。温热的水流滑过肿痛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熨帖,甘草的微甘在舌尖弥漫开,仿佛连心底最深的寒意,都被这口热水驱散了些许。
凌寒就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喝水。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棚子里只剩下她小口喝水的声音,和外面呼啸的风雪声。
等她喝完水,将水壶盖好,递还给他时,他才伸手接过。他的目光在她依旧低垂的丶睫毛上还沾着未干湿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低沉地开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丶近乎温和的语调:
“任务再重,也要顾好自己。身体垮了,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这句话,不同于陈教授作为上级的关怀,也不同于他平日公事公办的语气。它更像是一种……带着个人情感的丶发自内心的劝慰和……叮嘱。
秋雨猛地擡起头,看向他。
凌寒却没有再与她对视,他接过水壶,重新塞回内袋,仿佛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然後,他拿起桌上那张记录着最终计算结果的数据纸带,小心地折叠好,放入自己的口袋。
“这个我先拿去给指挥中心。你……早点回去休息。”他说完,便转身,再次掀开门帘,踏入了外面的风雪之中,身影很快被茫茫夜色吞噬。
棚子里,又只剩下秋雨一个人。
怀里似乎还残留着水壶的温热,手背上还烙印着他指尖的触感,耳边还回响着他那句低沉而温和的叮嘱。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那丝若有若无的丶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和甘草的微甘。
寒冷依旧,身体的疲惫也依旧。
但秋雨的心,却被一股汹涌的丶无法抑制的暖流包裹着,冲刷着。
冰层,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无声却炽热的暖流,彻底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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