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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1页)

第七章

夜色渐深,李河听到营帐里的声音变小许多。风吹过帷布呜咽作响,能看到火舌的影子静静流淌着些许光亮。他逐渐开始感到一种安宁,这似乎又不该是一种安宁。打胜仗的安慰是立竿见影的,他们说到半夜的喜悦更深刻地感染着彼此。活下去好像不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奢望,而是切实可行的。只要一直打下去,一直打胜仗,大多数问题好像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李河理解了这种安宁,所以脑海里所一直思考的事情从活下去变成了一直打赢下去,这样活着就是安宁的。一直打赢下去,有朝一日可以大快朵颐地喝酒吃肉,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中的刀剑上。即使满身是血,那都是打胜仗的必经之路。只要自己活下去,便能享受到打了胜仗的待遇,又或者说是活着的待遇。

他又有些想不明白的疑惑,他不知道这种安宁从什麽地方而来。他依旧会想念一个虚无缥缈的家,一个除了他一无所有的家和一条永远流动的小河。可是他离这些还有一段距离,打胜仗就能完全解决这一切吗?他不知道,但是他们都默认了这一点,饥饿会得到解决,嫁娶会得到解决,徭役会得到解决。

李河又继续往下琢磨,没读过书确实是件很吃亏的事情,他不知道军功是怎麽算的,也不知道他们离玉门关还有多远的路,不知道要走多久的路才能达到他所想的那个以後。肩膀上的箭伤开始疼得剧烈,大概是被寒风刮到的缘故,他侧了侧身子将那边肩膀贴在挨近营帐那侧。

疼痛打断了他本就想不出来什麽东西的思考,他站起来看了看四周,也就只有从营帐透出来的光。

现在刚开始入冬,陇西的夜却过分安静了。风制造出来的声响大同小异,一弯薄薄的月躲在厚重的云层里。李河重新坐下来,看到同样值夜的人不住点着头昏昏欲睡。反正他是睡不着的,稍微一动肩膀就泛起一阵阵的疼。他把包着的那团草药取出来,重新理好折整齐了麻布再度包起来算作打磨时间。

李河就着这点光亮放空了自己,他去盯那根追逐北风的迟迟未倒的荒草。欢喜也好,安宁也好,他打算不去想自己想不透的东西了,至少感觉是真实的,是一种能影响到以後和梦境的真实。他想,他会有时间睡上长长的一觉,然後做一场好梦。

李河和别人换了班,重新钻进营帐内。火舌撩得不高,天刚蒙蒙亮,他在营帐内找了个靠边的空地侧躺下来闭上眼睛,另只手虚护过肩膀迎接长久疲累後的睡意。纷杂的思绪埋藏起来,他要开始享受这种短暂而莫名的安宁。

他已经习惯了肩膀的疼痛,深沉的睡意一齐涌来。起夜的声音零零散散,李河在这种安宁中沉睡下去。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梦到万箭齐发的城池,梦到一条从北地奔流而过的大江,梦到他曾经见到过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关联的情况下在梦中交织成一个相识的网。拥抱过他,又好像困住了他,草药的苦香隐隐约约,他梦到陇西干旱的夏。几近干涸的水里泡着横躺的死鱼,金黄的麦耷拉下去,高亢的号子声响了起来。

菜水的热气飘满营帐,李河从短暂的沉睡里醒了过来。他没忘掉梦里的事物,串联一切的逻辑却记不清楚了。他想不明白这种安宁,却也接受了这种安宁。梦里的江依旧汹涌向东,城池巍峨静寂,他见到过的所有人都在梦里,从这边走来,走向另外一边,来来往往,没有躺下的。

夥食又恢复了平日里行军时的规格,野菜被熬得稀烂,缺角的碗盛满了水。李河没动这边的肩膀,用一只手慢慢端着碗喝进去。过了一夜肩膀上的伤口疼得没有那麽剧烈了,今日还要再往东去,再往东走上一百里之後,就要掉头走回来,一直走到玉门关去。

蒋二端着碗一瘸一拐地凑了过来,“小兄弟一会儿搭把手互相扶一下?一个伤胳膊一个伤腿的搭一起好走路。”李河点了下头,继续喝着剩下的半碗汤水,柴火被他们用沙埋灭了,营帐快要被收起来了。他喝完了菜水,重新和蒋二分了草药互相帮忙上了药,麻布有些不够用了,李河今天只截了很短的一截,再从甲胄的系带拽下来一小截麻绳裹住了肩膀上的伤口绑紧。他起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扶过蒋二跟上队列。

今天的云比昨天厚重许多,阴沉沉的天助长了肆虐的风。他们一路走来,荒草被吹折了腰,断石遍布着,沙砾总是容易迷进眼睛里。李河和蒋二落在了队列偏後的位置,再後面一点的伤兵大多都是断臂伤重,但勉强能跟上队伍走过来。白天他们通常是不说话的,一连要一直走上几十里地,一上午的时间过去,他们没再遇到胡人。偶尔能看到一些被丢弃的盔甲或是倒在地里的死人,旁边有黑色的鸦大快朵颐,时不时发出粗哑的叫声。

今天的行路依旧沉默,但李河觉得他们之间还保有安宁的氛围。感觉脚程都比往常快上不少,刀剑挂在腰间随着走动叮当作响。他们开始渴望下一场战场,渴望从这茫茫无人的荒地走出去,渴望有什麽东西一举打破这种有时候令人无所适从的沉默。

他们也渴望下一次胜仗,打了胜仗就算离军功更近一步,在他们士气还没有回落下来的时候,理应有下一场胜仗继续鼓舞他们往前走。走回到玉门关去,刀剑需要鲜血洗干净凝结的血污,甲胄也需要下一次剧烈的活动和穿刺。

但一整天的赶路都一无所获,他们只是继续沉默的走着。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重新搭建好临时的营帐,火又被生起来,这片荒地里的枯草树枝不算得上多,火苗也显得更小一些。好在有胜仗的影响在,他们继续还有闲话可说。这个晚上更热闹一点,他们开始讲自己家里的事,或是讲跟发妻的故事,或是讲不成器的儿子,还有讲跟自己矛盾连连的邻里。

李河依旧找了个偏僻的位置远离他们的话题,他自己没有什麽话可以讲,在人群中被突然问到会引发突然的沉默和大家的注目。蒋二依旧在人群的中心打着招呼,李河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在讲小时候家里做胡人的生意,讲自己见到过的稀奇的玩意儿,也在讲家道中落後的事情。他讲到自己的阿姊,接受他们的打趣,反复强调着要给阿姊找个好人家的事情。

李河用捡来的草去擦他的长剑,剑上凝结的血迹一滩一滩胡乱分布着。枯草和泥土代替了这些暗沉的血迹留在剑身上,难闻的气味被掩盖得淡了不少。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项工作,他们的热闹还在继续,有人讲到家中总是干裂的田地,有人讲到家养的几只鸡鸭,有人讲到村头上了年纪的老树,打赌它能不能活过今年的寒冬。

李河在脑海里给自己讲了一遍家里的河,小河在冬天自然会结冰,结得厚不厚要看每年下的雪够不够深,在冰没有那麽厚的时候,他可以敲出一个洞来等鱼自己上鈎。这是每年难得的荤腥,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对鱼就没有什麽要求了,小小的一条鱼就足够他填饱自己的肚子。不过冰结得厚一些也没有关系,等春天水位会上涨不少,再熬过夏天就会变得容易许多,小河也就不至于在陇西干旱的夏天流干流尽了。

今夜轮不到他值班,李河看到蒋二走了出去,走到他这边的时候还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希望今晚也是安宁的一个晚上,他解下甲胄躺下来。肩上的伤变成了钝疼的疼法,李河一有动作才会牵扯得更疼,这意味着他只要保持姿势就能睡上一个好觉。

营帐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李河也闭上了眼睛。今夜的风吹得更为剧烈,本就微弱的火好像快被吹折掉。风从帷幕的缝隙穿进来,带来了陇西冬天的寒凉。他伸手把甲胄裹在上身盖住了伤口,能听到值夜的人在不停走动着保持温度。

这是个无梦的夜晚,风的呜咽声却连绵不绝。李河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保护肩膀上的伤口,在黑暗中继续听到北地的歌谣。那是连风都吹不散的豪情,那也是夜增长出来的悲音。勾起他们的思念,也在安宁的馀韵里发出格格不入的一点声音。

这个声音又是模糊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山头上传过来的。总之听不清声音的发源,也听不清具体的词句,只有熟悉的曲调不断盘桓在他们耳边。李河听着这种声音继续睡过去,又或许根本没有这种声音,远处的声音只会被凶猛的北风截断,这只是一种安宁的産物,一种重现之前的深夜的産物。

但他们都知道,自己熟悉这样的曲调,来自北地的曲调,来自陇西的曲调,唱北地凛冽的风,唱北地的忧愁和沸腾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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