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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两人已经拐进了户部街的街口,走过蓝匾红柱的牌坊,四下陡然光鲜、安静起来。
如今的户部街所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街景自然整洁许多,莫说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连野猫野狗都见不到一只。黑亮亮的汽车神气地鸣着喇叭开过去,车窗摇下来看得见里面满载衣着富贵的夫人小姐,风里也夹着银铃似的娇笑。
“外面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京城里仍然这样安逸。”杜若轻轻地说。
“山雨欲来……”柳方洲把报纸卷成筒,放在手里摩挲着,“只看咱们这几日的演出还是如此红火,就知道贵人们仍然不思安危。”
走过一堵高墙,院子里竟然在唱着堂会戏,琴瑟琵琶叮咚作响。
恰好和柳方洲的话应了起来。两个人无奈地相视一笑。
“这一户从前是亲王府。”柳方洲叹了口气,“到我记事的时候就只住着两个老格格,和服侍她们的老婢女。”
“也和道琴一样是满军旗吗?”杜若问。
“嗯。”柳方洲眼神沉沉地回忆着,“她们对旧王朝的感情深得很,把旧朝皇帝钦赐的亲王封册端敬地供奉着,逢年过节都要焚香敬拜。我小时候总是和三弟一起跑来后街上瞎玩,有时候悄悄躲在墙头偷看,还能听见她们彼此说着话,也说着满语。”
“道琴似乎不会说满语,他的京片子倒是很地道。”
“那些和皇族关系远的,世世代代养尊处优,靠着祖先的基业坐吃山空,传到这一辈几乎不剩什么,空有八旗的名号。没落下去连养家糊口都要指望不上,更别说读书习字了。”
“毕竟皇权富贵也都是旧朝旧代的事了。”
“社会是地覆天翻——然而也有人还一厢情愿活在旧时代里。说不准什么时候,现在时兴的京戏也成了旧朝旧代的东西。”
亲王府的大门敞开着,杜若不由自主往里瞄了一眼。邀请堂会的满座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就连院子门口端着香槟酒瓶的侍从也穿着西装、戴着领结。
柳方洲所讲的老格格,恐怕也随着旧时代消失在了尘埃里。
而杜若就像在他的梦里一样,走在柳方洲的身侧,用冒着一点细汗的手握住他的胳膊。
“还得师哥给我带路。”他侧过脸笑着说。
如果真能带着杜若回到从前的家——柳方洲觉得自己似乎白日里做起梦来,如果回到总督府,还能是熟悉的一切,祖母威严慈爱地端坐,弟弟们在迎接笑闹,而他能把自己心爱的师弟引见给自己的家人。
他确信自己的家人能够理解他不合于世俗的爱恋,虽然他现在无处去问,也不会有人回答。
“我的梦里,总是这样走在户部街回家的路上。”柳方洲一边走着开口说到,“在梦里我怎样都走不回去,也叫喊不得。”
只有今天那个与杜若同行的、唯一的美梦里,他走回了过去。
“就算走不回……”杜若轻声而坚定地说,“我们也能走向前去。”
于是柳方洲向前走,与杜若一起。而过往的一切都已经烧成了灰,成了旧朝旧代里的旧事。
他现在有足够的勇气看向那灰烬里残存的血泪,那也是因为有杜若在。
令柳方洲意外的是,柳氏总督府的大门紧锁,还贴着盖有官印的封条。
“看来从我家被查封到现在,这边一直没被动过。”柳方洲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尾音带了一丝颤抖。
杜若伸手碰了碰已经被风吹雨淋得脆弱发黄的封条,扑簌簌带下一把尘土。
“走这边。”柳方洲摇了摇大门上的门环,门后随即传来了铁锁链条晃动的声响。他向杜若招了招手,绕过院墙往宅邸后面走了过去。
“明明是自己的家,现在倒要贼似的想法子进去。”柳方洲故作轻松地说着,拨开墙边的杂草走向偏门。
“偏门之前是家里下人来往用的,晚上有伙夫值班看守,所以门上没锁。”他伸手推了推门,“就算从里面堵上了重物——这半边也还能推开。”
偏门果然像他所说的那样被推开了一道窄缝,恰能让两个人侧身挤进去。
杜若紧紧跟在柳方洲身后,拉住他的长衫下摆,小心地四下打量。
侧门进来是西北的角院,院子里的杂草已经要长到齐腰高。耳室与厢房的门上同样贴着封条,然而屋瓦都已经坍塌了大半,如果有流寇出入,恐怕大门紧锁也无济于事。
“东边的耳室之前是书房。”柳方洲拉着杜若站到稍高一些的石阶上,把衣服上沾着的草叶拍了拍,“如果能进到里面,也许能翻到什么有用的文件之类——”
“去看看。”杜若摇头说,“只不过……”
只不过官府已经把整座房子彻查了个干净,又怎么可能留下任何有用的字纸。柳方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急躁和冒失,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他们之前考虑的是,如果这处房产已经被转手卖出,说不准能从新的房主那里问到一些什么。可惜现在安静破败如此,而他们也如此轻易进到了院子里——那高高的琉璃花瓦也许是一切的见证,也无法开口相答。
沉寂的院落已经丝毫没有人居的痕迹,青苔顺着墙根蔓延滋生,屋檐下的燕巢石化成灰。
画着如意梅花的隔扇门仿佛马上就会被推开,年幼的柳家二公子抱着拖着洒金宣纸的画轴跑出来,兜里塞着的玩物叮铃串串。
那时他养尊处优、天真幼稚,未曾想过有一天家破人亡,会在雪夜里仓惶奔走,被当作身世可疑的流浪孤儿投入伶人戏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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