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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谐回头看她,久久没挪开视线,最终也只是勾了下嘴角,用丰潭话骂她傻瓜,“春张。”
“春张”似乎还有回声,李映桥想起她刚入职那会儿,俩都知道彼此是丰潭人,但很少讲方言,全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好像故意卯这劲儿在比谁的普通话更标准,丰潭人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好胜心。
李映桥听笑了,视线终于撇到他身上去,起身打算去给他倒杯水:“第一次听你讲方言,还挺奇怪的。”
“你和俞津杨平时不讲吗?”
“我们从小就很少讲,”李映桥用纸杯给他倒了一杯,自己也拿了一杯捂手,跟他并肩站在落地窗前,嘴角不自觉上扬,她从没觉得四十天那么长过:“喵小时候很高冷的,我俩上课其实没少打架,有一次老师还让我们拍了一张握手言和的照片,真的就只有两只手,你能想象吗?我们当时被同学笑了好久。”
张宗谐莫名能想象到他们小时候生活的热闹。他的童年乏善可陈,高中之前的照片只有一种,全是和各种资助人的合照,他当时还特别傻问人家能不能只拍手,不想拍脸。人家回他:总理会晤都要拍到脸呢,你算老几呀。因为他不爱笑,一拍照紧张就更严肃,人家发到报纸上,奶奶捡回报纸一看,骂他怎么不笑,不笑以后没书读了。
唯独高中遇到了俞人杰,他挥挥手说拍什么照,不拍,他做慈善不要人家留影的。
他默了会儿,又转头看她,“是因为我有点像他是吗,如果我当初没把你扔到彩虹羑里,我们会怎样?”
“不会怎么样,你也不像他。”
“你现在当然这么讲——”
张宗谐未说完,直接被人打断。因为那个“春张”的回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越来越近,直到蓦然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两人回头,原来是真的有人在闹事。
来人一路骂骂咧咧从门外闯进来,李映桥放下杯子,走出去,看着来人,神色不耐:“钱东昌,你什么事?”
潘晓亮和高典左右护法也立马到位。吴娟评价说,不如李映桥一个人站着气场强大,他俩一过去,白糖糕还粘着牙,气势立马落了半截。
李映桥办公室门口围满了人,钱东昌顾也不顾地一脚踹翻面前的茶几,金属腿在地上摩擦刮出一声刺耳锐响,一张法院传票“啪”地甩过来:“李伯清呢,我要见李伯清!我看倒是谁告我,谁他x的敢告老子!”
刚好砸在高典脑门上,带着一股韭菜蒜味,“这手是拨过屎啊!钱老板,怎么拿过的纸都这么臭!”
高典拿下来,一字一句念到:“南来市丰潭县人民法院xxxx案号,传唤人:钱东昌,传唤事由:商业贿赂……”
众人一愣。
李映桥看着钱东昌说了一句话,表情很平静,像是在说,明天要下雨,我打得雷。
而这句话像一条无形的橡皮筋,猝不及防地就弹在钱东昌的脑门上,发出一声震响,那震响好似一声长钟,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一下子就把他拽回多年前一个夏日的午后。
画城小学一向很安宁,安宁得连知了都发不出声儿,被欺负了,也没人会出头,不会失态,只是在他身下奋力挣扎,痛得撕心裂肺也没有尖叫,怕惊醒正在午睡的孩子们。
后来钱东昌看见梁梅写在日记本上的一句话。
幸好。孩子们的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像被裹了一层厚重、潮湿的棉被。
那时候,女人好像是习惯沉默和隐忍的。每年新来的老师年轻又水灵,还带着师范院校生的高傲。
按理来说,梁梅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她吃到了时代红利,早年考上中师,理应编在初中教师队伍里。但偏生她性子硬,又不懂得怎么钻营,经常得罪人当然把她下放了。
钱东昌从来没打过她的主意,那时新来的一个女老师,性格好,说话也细声细气,他至今都记得她的样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还会唱歌,开朗得不像话。
梁梅大概是察觉到异样了,于是在好几次他借由教研会名义单独留她到办公室,一向准点就走的梁梅,总是三番两次借故把人拖走。
他终于恼羞成怒,直到那次,她班级期中考成绩下滑厉害,钱东昌终于抓到机会,名正言顺地让梁梅留下,然后他一把抓着她的头发将人拖进办公室。
他第一次失手,还被梁梅用柜子里的奖杯砸破头,他怒火中烧,咬牙发狠地想,今天就算要把人掐死,也不能让她走出这里!
却没想到,那天门卫来巡逻,他忘了告诉他这边不用来,门卫听见门里的动静,过来敲门,梁梅抓到空隙跑了出去,一直躲在卫生间里。
他在梁梅眼中看见了女人对清白、对世俗眼光那熟悉的恐惧。
他断定,梁梅也一样,会让小画城一直安宁下去。
让孩子们一直裹着这层潮湿又温暖的棉被。
所以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当警察们走进画城小学的荣誉教师办公室,亮出国徽证件,问他是不是钱东昌的时候,他脱口而出:“谁敢告我?”
那个梁梅放下教案,抬手把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转头看他轻描淡写说:“我告的,怎么了。”
此刻。满屋子人神色各异,在一众看热闹的,装糊涂的,愤怒的,害怕的,惊讶的,甚至想息事宁人的眼神中,李映桥也只是目光淡淡攫住他:“我告的,怎么了。”
我告的。
怎么了。
不咸不淡又重复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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