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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深夜,安洁完成了一台长达六个小时的、极其复杂的胸腔手术。当她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回到庭院时,早已过了午夜。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只有二楼书房的那扇窗户里,还透出一点固执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昏黄光亮。
安洁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
她悄无声息地走上那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在书房虚掩的门外停下。透过门缝,她看到莫丽甘依旧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钢笔的笔尖还在羊皮纸上移动,但那移动的速度,明显比平时缓慢了许多。
而她那只支撑着整个上半身重量的、完好的右肩,正以一种极细微的、却又无法抑制的频率,剧烈地颤抖着。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肌肉长时间过度紧绷而导致的、濒临极限的痉挛。
安洁在门外站了很久。
然后,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莫丽甘的笔尖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带着浓重疲惫的、询问的鼻音。
安洁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莫丽甘的身后,在距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看着那因过度用力而显得骨节分明的肩膀,看着那在灯光下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肩胛骨,看着那从紧绷的衣料下透出的、清晰的肌肉轮廓。
然后,她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却无比稳定地,落在了莫丽-甘那因剧痛而绷紧如铁的、裸露的后颈上。
莫丽甘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一股巨大的、被侵犯的战栗窜遍了她的全身!她想躲,想推开那只手,但那只手却像带着魔力一般,以一种极其专业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开始在她紧绷的颈椎两侧,不轻不重地按捏、舒缓。
安洁的手法很专业。她曾为了更好地理解人体结构,选修过最高阶的理疗课程。她能精准地找到每一块因剧痛而痉挛的肌肉,能用最恰当的力度,去缓解那些因精神紧张而濒临极限的神经。她的指腹,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的温度,从莫丽甘的后颈,到肩膀,再到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右臂。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地、沉默地进行着这场无声的“治疗”。
莫丽甘放弃了抵抗。
或者说,她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安洁那双手的触碰,像一道温暖的、无法抗拒的洪流,冲垮了她用骄傲和意志力构筑的、最后一道脆弱的堤坝。身体上的舒缓,反而让精神上的那份疲惫,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无法忽视。
钢笔,终于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羊皮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莫丽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那双燃烧了整夜的、早已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眸,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近乎满足的叹息。
安洁的按捏还在继续。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医者的权威。
在这间堆满了历史尘埃的书房里,在这场无声的、充满了奇异和谐的“治疗”中,她们之间的关系,再次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蜕变。
一个用手术刀,在现实的世界里,拯救着一个个具体的、鲜活的生命。
一个用笔锋,在虚构的世界里,重构着一场场宏大的、冰冷的战争。
安洁的假期,在这栋尘封的旧宅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开始了。
厨房里,面粉的微尘在清晨斜射入窗的光线中飞舞。安洁正有些笨拙地和着面,那双曾在手术台上以毫米级的精度分离血管、缝合神经的手,此刻却沾满了白色的面粉,甚至连鼻尖和脸颊都未能幸免。但她的神情却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的笑意。她是在为她们的“家”,创造着最平凡、也最温暖的烟火气。
平底锅里的黄油发出“滋滋”的轻响,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安洁侧耳倾听,等待着庭院那扇斑驳的黑色铁门发出它独有的、沉重的“吱嘎”声。
终于,那声音如期而至。
安洁擦了擦手,走到客厅的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一道身影正从门外跑进来。
是莫丽甘。
她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劲装,那头银白色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皮绳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在身后划出流畅的弧线。汗水浸透了她贴身的衣物,勾勒出她虽有残缺、却依旧充满力量感的身体轮廓。那只完好的右手随着奔跑的节奏有力地摆动着,而空荡的左边袖管,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搀扶、被喂食的伤患,更不是那个在幻肢痛的折磨下蜷缩颤抖的脆弱存在。她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惊人的、不容置疑的速度,重新凝聚起属于帝国将军的力量与锋芒。她像一头挣脱了重伤束缚的孤狼,正在用奔跑这种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重新丈量着自己对这具残破身躯的掌控权。
当莫丽甘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和汗水的微腥走进来时,安洁已经将温热的早餐和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摆在了桌上。
四目相对。
莫丽甘那双赤红的眼眸,在剧烈运动后,褪去了平日的沉静,燃烧着两簇纯粹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火焰。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食物,又落到安洁那张因厨房的蒸汽而微微泛红、鼻尖还沾着一点面粉的脸上,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柔和了一瞬。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坐下,拿起刀叉,开始安静地用餐。
安洁也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莫丽甘身边,极其自然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温热的毛巾,为她擦去额角和颈侧的汗水。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擦拭一件刚刚经历过风雨洗礼的、失而复得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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