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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是为了让她来看我一眼,仅此一眼。
林艺走出病房,我一点一点萎缩。
没多久她发来消息:“三天后我再来,我们去趟民政局,把婚离了。这是最后一次求你,你继续不同意也无所谓,诉讼解决吧。”
我在病床上躺了很久,想不出如何回复。
林艺又发来消息:“我房子装修好了,有自己的生活。”
4
我在医院待了三天。白天蜷缩在被窝,仔细翻手机,检查备忘录里哪些事还没有完成,聊天记录和相册哪些需要删除。
晚上买点啤酒,上楼顶,一个人喝到可以睡着。夜风吹拂,城南的灯覆盖街头巷尾,人们深藏进各自的领地。
如果我死了,应该没有追悼会。遥远的小镇,我经历过父亲的葬礼。按照农村的习俗,从守灵抬棺到诵经,雨水中摆了三天的白席。许多未曾谋面的亲戚和乡亲,人头拥挤在临时搭建的布棚,我那时候七岁,不理解他们脸上的表情。母亲住在小镇车站的旅馆,没有参加葬礼,早上带我到雨棚门口,晚上再接我回旅馆。
长大后我问母亲:“你恨不恨他?”
母亲说:“恨。”
我也恨,但对父亲的记忆太模糊,脑海里甚至勾勒不出他的面容。这种对陌生人的恨,痛彻心扉,直到母亲脑梗抢救,出院后口齿不清,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汹涌的恨意,胸腔日夜战栗,仿佛无处泄洪的堤坝。
我兜里搁着一瓶安眠药。三天后林艺再来,听到我的死讯,她会难过吧。最好有一点内疚。让她抱着一点内疚度过余生,也算我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在医院死去,太平间都是现成的,没有身后事,省得给无辜的人添麻烦。
疗养院的母亲偶尔意识清醒一下,会想起我。她的口袋里有一张我和林艺的结婚照,背后写了一行字,告诉她儿子去结婚了。
我还买了烤肠,委托护士带给那个贪吃的小女孩,这应该是我欠个这世界的最后一件事。
第三天深夜,我走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拎着面包和啤酒走回医院。南京的小雨一直没停,住院部灯火通明,我挑了张草坪角落的长椅,擦都没擦,坐着发呆。
路灯照亮细微的雨丝,我的影子融进大树,一切沉寂,仿佛宇宙初生,生长和消亡不为人知。
面包、啤酒和安眠药依次摆开,这是我今夜的安排。不记得喝到第几罐啤酒,发亮的雨丝在眼帘旋转,如同无数闪烁的耳环,天地之中舞动不休。
下辈子快乐的事可能多一些。
我试图笑一笑,眼泪却哗啦啦掉。
5
当我第一次对活着失去耐心时,就想到母亲。想到她曾在人间年轻健康,过普通人的生活,而日出日落之间劳作都是为了我。
她操劳一生的饭馆,我卖了,连同那栋祖辈留给她的小楼,六十万,全部缴纳疗养院的费用。父亲走了之后,我和母亲的生活开销,全部依靠小饭馆的经营。我分辨不出自己对饭馆的感情,母亲用它养大了我,而我厌恶自己只能困在那里。
长椅冰凉,雨水浸透的衣裤渐渐沉重,平躺的我意识即将退散,想起一个人。
大学时代,从没想过接手饭馆。同宿舍的吴栖,因为脸太方,人称方块七,一直坚信我未来可期。
他踩三轮车到批发市场,搞了一堆小商品在食堂门口摆地摊,风雨无阻,每日叫卖四小时。他把挣来的钱分成两份,一份寄回家,一份放在抽屉里,告诉我抽屉里的钱随便拿。
我没有拿过,直到谈恋爱,第一次约会,硬着头皮问方块七借钱。方块七打开抽屉,把所有的钱都塞进我口袋,说:“别去肯德基,找家西餐厅行不行,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你先全拿着。”
方块七说:“别想着还了,将来你们要是结婚,就当我的份子钱。”
方块七是大三退学的。批发市场里发生群殴,他护着自己的货,挨了十几棍,严重脑震荡,都查不出来谁下的手。
毕业后我攒了点钱,坐长途车去泰州,方块七的老家。两年没见,我做梦也想不到,方块七基本没有自理能力了,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年迈的父母照顾。当时我坐在床边,方块七瞪着眼睛,眼珠调整方向,咧着嘴口水淌个不停,喉咙卡出一声声的嗬嗬嗬。
他父亲手忙脚乱给垫上枕头,对我说:“他看到你了,他认识你,他认识你的。”
方块七靠着枕头,身体松软,胳膊摆在两侧,只有手指像敲键盘一样抖动,脑袋转不过去,就眼珠斜望我,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
他父亲说:“他想跟你讲话,讲不出来,急。”
我抓着方块七的手,说:“那你听我讲,我讲,你听。”
絮絮叨叨半个多小时,方块七的父亲都打起了瞌睡。
我替方块七掖好被子,站起来说:“我走了。”
沉默一会儿,说:“我过得不好,做做家里的那个小饭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平静许久的方块七突然脖子暴起了青筋,嘴巴张大,头往前一下一下地倾,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倾一下,便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
我被吓到了,跌跌撞撞冲出房门,蹲在院子里失声痛哭。
我知道,方块七不接受自己的生活,也不接受我的生活。
我们两人曾经是上下铺,深更半夜聊天。方块七说:“你将来肯定能干成大事。”我问:“什么大事?”方块七说:“你看我摆地摊这么拼,也算人才,将来你干大事,一定要记得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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