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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冰释前嫌
凌骁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日光透过窗棂,刺得他睁眼都困难。他撑起身,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xue,昨夜零碎的记忆片段猛地涌入脑海——锦梨园外的争执丶玉笙伸出的手丶自己粗暴的推搡丶那些脱口而出的伤人恶语丶还有玉笙跌倒在地时那双沉寂无波的眸子……
“不过一个靠色相娱人的下贱戏子!”
“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他自己说过的话,像带着倒鈎的鞭子,狠狠抽回在他心上。凌骁猛地攥紧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从未如此懊悔过。
沙场之上,他杀伐决断,从不後悔。可昨夜,对一个手无寸铁丶甚至试图搀扶他的伶人,他却展现了最丑陋的蛮横和羞辱。那不仅仅是醉酒後的失态,更是他内心深处偏见的赤裸裸的宣泄。
如今酒醒了,那偏见带来的快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沉甸甸的羞愧和难堪。
他想起玉笙最後那句平静无波的“将军醉了,早些回府休息吧”,仿佛他的一切暴戾都只是无意义的闹剧。这种被轻易原谅丶甚至不被对方放在眼里的感觉,比直接的怒骂更让凌骁无地自容。
“备马!”他哑着嗓子对外吩咐,一个念头迅速清晰起来——他必须去道歉,亲自,郑重其事地。
将军府的拜帖送到锦梨园时,班主都吓了一跳。凌骁将军?那位昨日才在园外对玉大家恶语相向的煞神?他竟要请玉笙过府用膳,以示赔罪?
所有人都觉得玉笙定然会回绝。他从不私下赴任何权贵的宴请,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规矩。
然而,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玉笙看着那封措辞略显生硬却透着诚恳的拜帖,只沉吟了片刻,便轻声道:“回话将军府,玉笙今日得空。”
班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玉丶玉大家,您是说……应下了?”
“嗯。”玉笙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自己昨日擦伤丶今日仍微微泛红的手掌,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丶难以捉摸的情绪。
傍晚,将军府的马车将玉笙接至府中。
凌骁早已在花厅等候。他换下了常穿的戎装,着一身墨青色常服,少了几分战场上的肃杀,多了些局促不安。见玉笙进来,他立刻起身,动作略显僵硬:“玉大家。”
玉笙依旧是一身素白,墨发半绾,清雅得不像凡尘中人。他微微颔首:“将军。”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凌骁轻咳一声,目光不经意扫过玉笙垂在身侧的手,一眼便瞥见了那白皙手背上仍清晰可见的擦伤痕迹,周围甚至还有些微青紫。
一股更强烈的悔意瞬间攫住了凌骁。他沙场受伤是常事,但那粗粝的石板地磨擦娇嫩皮肤的痛楚,他几乎无法想象落在眼前这人身上是何等感受。
“你的手……”凌骁喉头滚动,声音干涩,“昨日是我混账。府中有上好的金疮药,若玉大家不弃……”
玉笙擡眼看他,似乎有些意外。他略一迟疑,竟缓缓伸出了手:“有劳将军。”
凌骁立刻命人取来药箱。他小心翼翼地用银匙挑出清凉的药膏,动作笨拙却又极力放轻地涂抹在那片刺眼的伤痕上。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玉笙的皮肤,那触感细腻温润,竟真如传闻中所说“吹弹可破”,与他常年握兵器丶布满薄茧的手指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确是一双男子的手,骨骼匀称,修长有力,但肌肤的细腻程度却远超寻常女子。凌骁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生怕自己一点鲁莽就弄碎了这易碎的美玉。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玉笙,此刻才真正明白,为何世人皆用“纤纤玉手”来形容——这双手,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玉笙安静地看着凌骁为他上药,将军低垂的眼睫掩去了平日的锐利,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罕见的专注和懊悔。他忽然觉得,这个传说中冷酷不近人情的少年将军,似乎并不完全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药上好,凌骁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宴席设在水榭中,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倒是比花厅更显静谧雅致。
凌骁不擅应酬,更不习惯道歉,开场白生硬无比:“昨日之事,是凌某酒後无状,唐突了玉大家,还请……海涵。”这文绉绉的话让他说得别别扭扭。
玉笙执起酒杯,浅啜一口:“将军不必挂怀。些许小事,玉笙早已忘了。”语气依旧清淡,却并无敷衍之意。
凌骁见他如此,心下稍安,却也更加惭愧。他主动替玉笙布菜,试图找些话题打破尴尬。他谈起塞外的风沙,边关的冷月,军营的粗犷……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世界,与玉笙所处的精致浮华截然不同。
出乎凌骁意料的是,玉笙并未露出不耐或无知的神色。他听得认真,偶尔提问,竟也能切中要害,甚至能对边疆布防丶敌我态势说出几分独到见解,虽不专业,却显露出远超寻常伶人的眼界和见识。
“玉大家竟懂这些?”凌骁难掩惊讶。
玉笙微微一笑,笑意淡如烟云:“闲来无事,杂书看得多些罢了。将军守土卫国,才是真豪杰。”
这一笑,冲淡了两人之间最後的隔阂。凌骁发现,褪去舞台上的光环,卸下面对权贵时的疏离面具,眼前的玉笙心思玲珑,谈吐不俗,与他先前臆想中那个“蛊惑人心”丶“惺惺作态”的戏子形象,截然不同。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融洽。凌骁心中好奇愈盛,终于忍不住问:“冒昧问一句,玉大家……年方几何?”他看玉笙容貌绝世,肌肤状态更胜二八少女,实在难以判断年纪。
玉笙放下银箸,静默一瞬,方道:“虚度二十有五春秋。”
二十五?凌骁一怔。他比自己还年长三岁?可看他那精致无瑕的眉眼,细腻光洁的皮肤,周身那股清冷又脆弱的气质,分明……分明更像一个需要人精心呵护的弟弟。
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在凌骁心中悄然滋生。他忽然觉得,自己昨日那般粗暴地对待一个年长于自己丶且如此……独特的人,实在是过分至极。
这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直至玉笙起身告辞,凌骁竟生出几分不舍。他亲自将玉笙送出府门,看着他登上马车。
马车驶远,凌骁仍立在门前。晚风拂过,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细腻微凉的触感和清淡的药香。他心中那片因偏见而冻结的冰湖,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陌生的丶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流,正缓缓涌入。
他忽然觉得,京城这软红香土,似乎也并非全然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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