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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地方,人死之后,是要守灵的。
守灵夜那晚,亲人聚在灵堂,点长明灯,烧纸钱,讲逝者生平。一是为送亡魂最后一程,二是防野猫野狗惊扰尸体,三是怕“那种东西”借气还阳。
赵老栓死的那年冬天,冷得邪乎。
赵老栓是个老光棍,无儿无女,年轻时走南闯北,据说干过挖坟掘墓的营生,后来不知怎的金盆洗手,回到村里,变得沉默寡言,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他脾气古怪,不爱与人交往,唯独对邻居家五岁的傻娃小福有点笑脸,有时会塞给他一块麦芽糖。
他死得也突然。前一天还有人看见他扛着锄头下地,第二天就直挺挺地躺在自家那张破炕上,身子都硬了。还是小福扒着窗户喊“栓爷睡懒觉”,他娘过来一看,才现人没了。
村里主事的李爷叹了口气,说不管怎样,都是一个村的,不能让他这么孤零零地走,得派人守一夜,送送。
于是,冬月初八的晚上,四个被“抓壮丁”的村民——我、我堂哥卫东、村里有名的胆大汉子黑牛,以及一个辈分高但胆子不大的老辈人三爷爷——聚在了赵老栓那座低矮、阴暗的土坯房里。
灵堂就设在堂屋。一口薄皮棺材停在正中,头朝里,脚朝外。赵老栓穿着临时找来的寿衣,躺在里面,脸上盖着黄表纸。棺材头摆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拌了香灰的小米,插着三炷线香,青烟细细直直往上冒,这叫“倒头饭”。脚下点着一盏豆油灯,灯苗如豆,昏黄不定,这就是长明灯,千万不能灭。
屋里没生炉子,冷得像个冰窖。呵气成霜,墙壁上结着一层白毛似的寒霜。除了我们四个,再无活物。唯一的声响是门外北风卷过光秃秃的树杈,出呜呜的尖啸,像是有无数个女人在远处吊着嗓子哭。
三爷爷裹紧棉袄,缩在靠门的板凳上,不住地搓手跺脚,眼神时不时瞟向棺材,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佛号还是抱怨。黑牛蹲在墙角,拿出一瓶散装白酒,抿了一口,递给我和卫东:“娘的,这鬼天气,喝口驱驱寒。”
我接过来灌了一口,辣嗓子,但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确实舒服了点。卫东没喝,他靠着墙,眉头拧着,不知在想什么。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半夜时分,风好像停了,世界陷入一种死寂。这种静,比之前的鬼哭狼嚎更让人心头毛。那盏长明灯的灯苗,不知何时不再跳跃,而是凝成了一根笔直的、蓝的细线,纹丝不动。
“邪门,”黑牛压低声音,指了指那灯,“这灯苗咋直了?”
老人们说过,灯苗变直,说明有东西来了,正吸食香火气息。
三爷爷一听,脸更白了,几乎要缩成一团。
就在这时,我似乎闻到一股极淡、极奇怪的味道。不是香火味,不是尸臭(赵老栓死的时间短,还没味道),更不是屋里的尘土味。那是一种……土腥气,有点像陈年的药材,又有点像腐烂的树根,若有若无,钻入鼻孔,让人头皮一阵麻。
“你们闻见没?”我小声问。
卫东猛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脸色微微一变。黑牛也嗅了嗅,茫然地摇摇头。三爷爷只顾着害怕,根本没反应。
那味道很快又消失了,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直安静坐着的卫东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棺材边,俯下身,仔细地看着赵老栓盖着黄表纸的脸。
“东子,干啥呢?”黑牛问。
卫东没回头,声音有些紧:“你们来看……这纸……”
我们凑过去。只见盖在赵老栓脸上的黄表纸,眉心正对的位置,竟然慢慢沁出了一小片湿痕!那湿痕起初只有指甲盖大小,但眼看着它一点点扩大,颜色也由浅黄变成了一种淡淡的赭红色,就像……就像被一滴血水慢慢浸湿了一样!
“这……这是咋回事?!”三爷爷声音都变了调,吓得往后缩。
死人脸上盖的纸被洇湿,这是极大的不祥之兆。说明死人心里有极大的怨气或者未了的心事,憋出了“血泪”。
“快,快换张纸!”黑牛也慌了神,连忙去找新的黄表纸。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赵老栓临死前的那点不寻常。他傍晚下地时,棉袄口袋里好像塞得鼓鼓囊囊的,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地里活早就干完了,天快黑了还下地干嘛?
卫东动作快,已经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洇湿的黄表纸揭了下来。湿痕触手冰凉,那赭红色粘稠得很,确实像血。他飞快地换上一张新纸。
我们都屏住呼吸,盯着那新换上的黄表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纸上干干净净,再没有湿痕出现。
刚松了口气,我那堂哥卫东,却像是魔怔了。他不再退回墙角,反而就站在棺材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老栓的脚。那双穿黑色寿鞋的脚,从棺材尾端伸出来,鞋尖直直地朝着房梁。
“卫东?”我叫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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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没听见,忽然伸出手,朝着赵老栓的寿鞋摸去!
“你干啥!”黑牛低吼一声,想去拉他。触碰死者遗体,这是守灵的大忌!
但卫东的动作极快,他的手在鞋底轻轻一捻,然后缩了回来。只见他的手指上,沾着一些新鲜的、褐红色的泥土。
我们这地方,冬天土地冻得硬邦邦,像铁块一样。赵老栓死前那天,地根本没化冻。他鞋底怎么可能沾上这种像是从松软深土里带出来的新鲜泥土?
而且这泥土的颜色……那种褐红,像是掺了血。
卫东看着手指上的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转头,看向屋里那张破旧的八仙桌。桌上除了香烛供品,还放着赵老栓死后从他身上换下来的几件遗物——一件磨得亮的旧棉袄,一条裤腰带,还有一个沉甸甸的、沾满旧泥的粗布口袋。
那口袋,就是他死前下地时塞得鼓鼓囊囊的那个。
卫东走过去,解开了口袋的系绳。我们都跟了过去。
口袋里面,不是庄稼,也不是寻常物件。那是几块沉甸甸、边缘锐利的碎石头,石头表面带着清晰的、人工凿刻的奇异纹路,那纹路古老又邪门,透着一股子阴冷。还有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陶土人偶,人偶没有五官,胸口却点着一个红点。最底下,是一团糟烂的、同样散着那股土腥气味的黑色根须一样的东西。
“这……这是啥?”黑牛愕然。
三爷爷伸头一看,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坟……坟坑里的东西!他……他死前到底去刨了哪家的坟?!这是惹了祸祟回来了啊!”
一句话点醒了我们。赵老栓的老本行!他临死前怕是重操旧业,去了某个不该去的古墓荒坟,刨出了这些邪门的东西!他突然暴毙,八成与此有关。而现在,这些东西散的不祥,甚至引来了更可怕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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