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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螺钿香(〇二)关姨娘来访。
算一算已入初夏,怪不得太阳这般晒人,幼君站在织坊门前,瞧着街前那太阳有些却步。她眉心缀着颗亮晶晶的汗珠,额钿似的,娘妆瞧见一笑,摸了条绢子递给她。
她轻轻蘸了汗,将帕子拿在手里看,“这是哪里来的?”
“不是姑娘的?”
是条灰色的干干净净的鲛绡帕,没有绣纹,她从没有这样的帕子。细想才想起来,是那回去荔园见庾祺,说到弟弟哭起来,他递过来的一方手帕。大概浆洗的丫头当是她的,仍洗了送回房中,今日娘妆凑巧就带了这条。
织坊的掌柜捧着账本出来,“这是上月的账,我给姑娘搁到马车上去。”
幼君回神,脸色变得肃穆,“广州要的那三千匹布一定要赶在下月前都纺出来,宽了你们几日,倒把你们给宽懒了。不能按时交货,还做什麽生意?我看你这掌柜做了七.八年想是做得烦了。”
掌柜抱着沓账册哈腰点头,“大姑娘放心,我一定催促着他们。”
“不单要催,还得紧盯着,不要因为赶日子就疏了质地,做买卖诚信最要紧,把我关幼君的招牌弄坏了,我可要拿你是问。”
“是是,大姑娘请放心!”
幼君点点头,看着他把账本放去车里,这才从屋檐底下走出来。可巧看见县令王大人的软轿从街前擡过去,她停在马车前问一句,“王大人这是到哪里去了?”
那掌柜道:“前头同寿堂开张,想是吃人家的席去了。”
她听着耳熟,“不是庾先生家的药铺?原来他家也是在这琉璃街上?”
娘妆含笑摇头,“不大清楚。”
二人相继登舆,还要往珠宝行中去查账。马车朝前走,幼君打起小窗帘子慢慢望过去,终于看到那同寿堂。门前遍地红艳艳的炮仗碎屑,适逢庾祺在门前送客,一阵风吹来,将他卷在那纷纷红雨中。
这药铺倒大,他这年纪,又是白手起家,能做到业内翘楚也算厉害,何况是个心细的聪明人。幼君微笑着丢下帘子,“我们也该来贺一贺的,说起来,庾先生总算对我有恩。”
娘妆稍後领悟过来,是说他没往下紧紧追查案子的事。她点点头,又说:“可我瞧庾先生这人不算好相与,对谁都是冷冷的。”
幼君沉默着看她一眼,而後轻声道:“道是无晴却有晴。”
不多时走到珠宝行,她收了账本,叫掌柜拿了些难得的好货进内堂,吃着茶,与娘妆在桌上慢慢拣。挑来挑去,最後挑定两颗猫眼大小的红蓝宝石。
原要命人打个金镯子嵌在上头,想想算了,“金子未免俗气,想那小鱼儿姑娘年轻,不会喜欢。”
娘妆与九鲤也有过一面之缘,回想起来,含笑点头,“不如就找个精致好看的匣子装了送她,随便她拿去嵌什麽。”
幼君旋即叫掌柜拿了好些装东西的匣子来,可看来看去,不过是些花色俗气的锦盒,装这两颗石头不配。
那掌柜道:“咱们典当行里倒有些好看的木料匣子,都是好料子做的,大姑娘何不去那里找找?”
因又走到典当行中,开了库房,有大堆木制妆奁匣子搁在架子上,都是人家拿来典的。东西虽是好东西,可华而不实,一典就折了一半的价钱,赎的懒得再来赎,买的也买不起,多半束之高阁,什麽时候有人买了贵重的古董顽器,搭着装来送他。
这间库房光线黯淡,幼君正顺着架子慢慢往里走,忽然“嘎嘎”两声,不知打哪个角落里扑出来一乌鸦,从她头上飞出去。又听“咣当”一声,有东西从架子上跌下来,幼君定睛看去,正巧是只巴掌大的黑漆木制首饰匣子。
她因看大小合宜,拣起来吹了吹积的灰,露出上面精致的螺钿花纹,匣侧是相连的彩云追月纹样,匣面是一副飘逸的广寒仙子图样,嫦娥怀中抱着只玉兔。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九鲤就是属兔的。
匣子在手中渐渐散出古老的沉香,仿佛一缕魂,曲曲绕绕地缠到她身上来。她捧着匣子笑一笑,眼睛钉在上头,仿佛看不见别的。倏地也像在耳边听见缕声音,尖尖细细的女人声音,像两排女人的糯白的牙齿突然咬在她耳朵上。
她猛地回头,见是娘妆与掌柜站在身後,门不知几时关上的,屋子里更暗了,到处是沉香木的香气,像困在一口棺材里。
她有点疑神疑鬼,“你们听见没有?”
娘妆问:“听见什麽?”
“有个女人在笑。不是你?”
“不是我。”娘妆满面疑惑地摇头,“姑娘别是听岔了。”
幼君蹙起眉头,明明就是耳边,似哭似笑的。她狐疑着睃巡一眼库房,看见一团黑影子蜷在那角落里,是个活物。她小心翼翼走过去,那东西突然跳起来,“喵”地一声闪不见了,原来是只黑猫。
真是自惊自吓,她直起身回头对掌柜说:“就是不常进的库房也要时时扫洗,瞧这一屋子的灰。”
拿这螺钿匣子装好两颗宝石,再登舆往回走,又转到琉璃街上。她在马车里瞧见同寿堂内客已散毕,门前满地残红,像戏园子里散场,人家撒了一地的果皮瓜子壳,斜阳照着柜後那一排乌油油的药柜,庾祺正背身在那里查检那一个个小抽屉,在他身後,空气里浮荡着不少尘埃,这情状竟有种凄凉之感。
她忽然想起蔡晋,有点怯,“天晚了,明日再送来吧。”
临放帘子,看见铺子旁边的小巷中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齐叙白,一个是九鲤,真是双璧人,她丢开手,了然于胸地在车内微笑。
庾祺掉转身,马车刚好从铺子前过去,他踅至柜外,走到门首朝街上一望,行人寥寥,周围的铺子大多关了门,长街馀晖,再繁荣的南京城此刻也显得空寂。望到这头,看见九鲤并叙白站在巷口,大概是从仪门那头出来,在候马车。
这遍地馀晖仿佛是着了火,逼得他向後退步,回到门内,有心无心地竖着耳朵听,却是什麽也没能听见。
九鲤道:“谢谢你。”
叙白愣了下,扭头看她,“谢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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