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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又密了些,像被谁揉碎的棉絮,斜斜地织着帘幕。甘草和黄连踩着青石板往三湘药市去,鞋尖沾着的泥点越积越重,每一步都带着湿漉漉的沉滞。黄连怀里揣着那本从药馆带出来的账本,指尖隔着粗布衣裳抵着纸页,那道雄黄用指甲划下的痕迹,像根细刺,硌得他心口紧——这一路他总在想,师父被逆药阁胁迫的这些日子,到底受了多少罪。
“先生,芦根哥说在药市口等我们,他舅父橘红先生真能认出这伪药的来源?”少年忍不住开口,声音被雨丝打湿,闷闷的。
甘草侧头看他,少年的梢滴着水,贴在额角,眼里的桀骜早被惶惑盖过。他抬手递过油纸伞,伞柄还带着体温:“放心。六年前我在江南查伪附子案,困在渡口找不到线索,是芦根帮我牵的线——那时他还是药市旁客栈的伙计,见我翻药书到深夜,主动说‘我舅父橘红认药比认亲还准’。后来橘红先生寄来的辨药图谱,直接帮我揪出了造伪的奸商。”
这话刚落,就见前面药市口的青竹棚下,一个穿蓝布短褂的身影正挥手,正是芦根。他怀里抱着个油纸包,见两人过来连忙迎上:“可算来了!舅父刚开了棚门,正说要泡雨前茶呢。”他自然地接过甘草手里的行囊,“我一早来跟舅父打了招呼,说你要带样‘棘手的药’来,他特意把老主顾都往后推了推。对了,荆捕头那边派人来说,百草行是空的,老板早就跑了,只搜到些伪雄黄的残渣。”
伞下的阴影拢住三人,雨珠顺着伞骨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坑。转过街角,三湘药市的轮廓便撞入眼帘——成片的青竹棚搭在河边,棚下挂着的药幌子被雨水泡得亮,“当归”“黄芪”“防风”的字迹晕染开,与空气中的药香缠在一起。早起的药商们披着蓑衣,蹲在棚下分拣药材,竹筐碰撞的脆响、讨价还价的吆喝声,在雨幕里晕出层烟火气。
橘红的“老橘堂”在药市最里头,棚子比别家宽敞些,门口摆着个半旧的铜药臼,臼沿磨得亮,是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穿藏青短褂的老者正坐在竹椅上翻药书,手里捏着枚银针,在书页上轻轻点着,正是橘红。他头已花白,却梳得齐整,眼角的皱纹里嵌着些药末,一看便知是常年与药材打交道的人。
“舅公,甘草先生来了!”芦根喊了一声,把油纸包放在竹桌上——里面是刚买的桂花糕,还带着点热乎气。
橘红抬眼,看见甘草便放下书,眉梢眼角都松快了些:“甘草小友,多年不见,你这辨药的本事倒是越精进了。”他起身引三人进棚,顺手给竹桌上的青花瓷碗添了热水,“前阵子芦根还跟我说你在京城查逆药阁,没想到这么快就到江南了。”
甘草将瓷盘里的伪雄黄推过去,瓷盘釉色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橘红先生,您瞧瞧这东西,是用什么造的?我瞧着像雄黄,却带着股铅腥味,是从百草行流出来的。”
橘红捏起一撮伪药,指腹碾了碾,眉头立刻皱起来。他又凑到鼻尖闻了闻,那股淡淡的铅腥味让他猛地蹙眉,随即从抽屉里取出个小巧的银探子,插进药末里。片刻后拔出,银尖竟泛出层灰黑色。
“是轻粉。”老者语气笃定,将银探子搁在桌上,指腹敲了敲瓷盘,“这东西是水银和白矾炼的,性烈有毒,寻常药铺都不敢多存。奸商们把它磨成粉,掺点赭石染成色,冒充雄黄卖——看着像模像样,实则藏着要命的毒。”
黄连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往前凑了凑:“那……那能查到是谁造的吗?我师父是被逆药阁逼的,他根本不知道这药毒性这么大!”话出口时,他才觉自己的声音在抖——这是他一路憋着的话,终于有了说出口的底气。
橘红瞥了他一眼,指尖敲了敲桌面,目光扫过棚外的雨帘:“造这伪药的,是个叫‘轻粉’的汉子,人如其名,脸色青白得像蒙了层灰,右手虎口还有块烫伤的疤。他常在这药市转,专找小药商兜售伪药,上个月跟我棚子的伙计起了争执,吵漏嘴说在西城外断梁庙落脚。”
“断梁庙?”甘草追问,“是不是墙塌了半边、门口长满艾草的那座?”
“正是。”橘红点头,又补充道,“这轻粉跟苍耳子走得近,上个月我见他跟苍耳子在河边说话,手里拎着个黑陶罐,罐口露出来的粉末,就跟你这瓷盘里的一个色。苍耳子还帮他收过好几次‘货款’,看那样子,不像是正经生意。”
黑陶罐!黄连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些零碎的记忆突然串了起来——案前一天傍晚,他去药馆后院劈柴,听见后门有动静,偷偷扒着墙缝看,就见师母阿胶站在阴影里,接了苍耳子递来的黑陶罐,罐口没封紧,漏出点暗橘色的粉末,当时他以为是寻常药材,没敢多问。
“先生!”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因激动有些颤,“我记起来了!案前一天傍晚,我在药馆后院劈柴,看见苍耳子给了师母一个黑陶罐,里面的粉末跟这伪药一模一样!一定是苍耳子把朱砂和伪雄黄都准备好了,分头让我师父和师母加进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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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像道惊雷,在雨幕里炸得人耳膜颤。甘草指尖抵着竹桌,指节泛白——果然如此!逆药阁心思歹毒,故意让雄黄和阿胶分别动手,既增加了毒性,又能让两人互相推诿,方便自己脱身。
芦根刚要伸手去拿桂花糕,闻言动作一顿,诧异道:“这么说,阿胶夫人也是帮凶?前儿在白术家哭成那样,全是装的?”
甘草没接话,起身将伪雄黄小心包进油纸袋。他想起白术书房里那包封条崭新的正品雄黄,想起阿胶提到遗嘱时眼底的怨怼,想起苍耳子给的五十两银子——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终于被这黑陶罐串了起来。“芦根,你帮橘红先生看会儿棚,我带黄连先回润安堂,跟雄黄对一下细节。另外,你去跟荆捕头说,让他派几个人盯着苍耳子的回春堂,别让他跑了。”
“成!”芦根爽快应下,拿起扫帚扫了扫棚下的积水,“你们快去,我待会儿就去衙役房找荆捕头。”
赶回润安堂时,雨势已小了些。药馆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药柜上的铜锁偶尔出轻微的碰撞声。雄黄坐在前厅的竹椅上,背对着门口,手里捏着个药戥子,却没称药,只是盯着地面的缝隙呆。他的头乱糟糟的,眼底泛着青黑,一夜之间像老了好几岁——从被抓的那一刻起,他就总在想,要是当初没贪那点便宜进百草行的药,是不是就不会害了白术,也不会连累黄连。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见甘草手里的油纸袋,眼神瞬间亮了些,又很快黯淡下去,哑着嗓子开口:“查到了?是我害了白术,对不对?”
“不全是。”甘草将油纸袋放在桌上,“橘红先生认出来了,这是轻粉用水银炼的伪药,是苍耳子通过百草行给你的。而且,黄连看见苍耳子给了阿胶黑陶罐,里面的粉末也是这个——逆药阁故意让你们两人分别加药,就是为了嫁祸给你们。”
雄黄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出些嘶哑的气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我就知道苍耳子不对劲!他给我药的时候,就说‘只用加雄黄就行’,没想到阿胶也被他骗了……”
“您早察觉了?”黄连愣住了,少年的声音里满是诧异。
雄黄放下手,眼眶通红,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我不仅见过他和阿胶见面,还跟他吵过架。”他终于下定决心,声音压得极低,“上月我见他给阿胶塞东西,就问他拿的什么,他说是朱砂,还让我别管。我跟他吵‘朱砂碰不得,出了事谁担着’,他却说‘是阿胶要的,跟你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黄连追问,语气里带着不解,没有了往日的怨怼。
“我不敢。”雄黄的声音带着哭腔,“灰布长衫的人早就警告过我,‘阿胶的事你敢漏半个字,黄连就活不过今晚’。我欠了债,护不住自己,可不能再害了你……”他看向黄连,眼神里满是愧疚,“那天我主动去劝白术就诊,也是他们派了人跟着,我只能照做。我偷偷跟白术说‘最近药馆不太平,要不换家抓药’,可他没当回事,还说信得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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