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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但笼罩在张家庄上空的,并非往日清新的晨霭,而是混合了焦糊味与淡淡血腥气的硝烟。城外的火光已然黯淡,只余下几处顽固的火头仍在冒着滚滚浓烟,如同巨兽濒死的喘息。贺一龙大营的混乱喧嚣也平息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死寂,间或传来几声骡马临死的悲鸣,更添几分凄凉。
庄内,经过一夜的紧张和短暂的兴奋后,是更深沉的疲惫,以及大战之后必然的善后与清算。
张远声没有休息,他走在残破的城墙上。脚下的夯土还带着夜间的凉意,墙垛上满是刀劈斧凿的痕迹和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痂。工匠和民夫正在抢修被火炮轰塌的东面墙段,用粗大的原木和装满泥土的麻袋层层垒砌,动作迅而沉默。空气中飘荡着石灰和草药的味道,那是用来消毒和掩盖血腥气的。
“大人。”赵武跟在他身后,虽然眼圈乌黑,但精神尚可,正在汇报更详细的战果和损失,“昨夜出击,阵亡七人,伤十九人,多是撤退时被流矢所伤,无人被俘。焚毁敌军粮草初步估计足够万人十日之用,惊散骡马无数。缴获……没什么像样的,都是些破旧兵器。”
张远声默默听着,目光扫过城墙下。空地上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里,苏婉正带着她那支已经初具规模的医护队忙碌着。白色的绷带格外刺眼,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不绝于耳。有年轻的医护队员忍不住跑到一边呕吐,但擦擦嘴又继续回去工作。苏婉本人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动作麻利地为一个腹部重伤的老兵清洗伤口、上药包扎,轻声安慰着。
“我们的伤亡,最终统计上来了吗?”张远声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崇文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新的竹简,眉头紧锁:“上来了。昨日守城,阵亡一百五十三人,重伤两百一十人,其中……怕是过半熬不过这几天。轻伤几乎无法计数。箭矢只剩三成,火油全部用尽,滚木礌石需要紧急补充。”
每一个数字,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这些不仅仅是数字,是曾经鲜活的生命,是庄子里失去儿子、丈夫、父亲的哭声。
“抚恤呢?”张远声问。
“已按《约法》初步放,阵亡者家属可得三年口粮,免赋役;伤残者由公家奉养。只是……仓库存粮经过这次消耗,又加上抚恤,支撑不了太久了。”李崇文的担忧溢于言表。军事上的胜利,无法立刻解决物资的匮乏。
张远声停下脚步,望着城外那片狼藉的战场。晨光中,可以清晰看到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废弃的攻城器械,乌鸦已经开始盘旋。
“贺一龙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张远声缓缓道,“他粮草被焚,要么战决,疯狂攻城;要么就会想办法从别处搜刮,甚至……可能退兵。”
“退兵?”赵武眼睛一亮。
“未必是好事。”李崇文摇头,“他若退兵,必迁怒周边,沿途烧杀抢掠,百姓遭殃。而且,他若与其他流寇合流,实力恢复更快,将来仍是心腹大患。”
张远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不能让他轻易退走,更不能让他肆意劫掠。要让他在这里,把血流干。”
他转向赵武:“城墙修复必须加快。另外,从今日起,派出小股精锐哨骑,昼夜不停袭扰敌军,尤其是他们的取水队伍和外围哨卡。我要让他们睡不安稳,喝不上干净水!”
“明白!就像夜不收摸哨那样,零敲碎打,积小胜为大胜!”赵武领悟得很快。
张远声又对李崇文道:“内部要稳住。阵亡将士的葬礼要隆重,由你主持,我要亲自参加。告诉所有人,他们的牺牲,庄子记得,我们每个人都会记得。同时,加紧内部粮食调配,清查所有库存,实行更严格的配给制。鼓励百姓采摘一切可食用的野菜、树皮……另外,”他顿了顿,“学堂不能停。告诉孩子们,我们为什么而战。”
李崇文郑重记下。
最后,张远声的目光投向苏婉的方向,停留了片刻,对身边一名亲卫道:“去告诉苏姑娘,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我想办法。让她……也注意休息。”
安排完这些,张远声独自走上最高的望楼。晨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袍,城外是数万敌军和未知的命运,城内是沉痛的伤亡和生存的压力。但他站得笔直。
他知道,昨夜的胜利只是一次喘息。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贺一龙就像一头受伤的饿狼,反扑只会更加疯狂。他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巩固防御,凝聚人心,并寻找下一个致胜的机会。
他的目光越过贺一龙混乱的营盘,投向更遥远的东方。那里是潼关,是中原,是正在生的、更大规模的历史洪流。张家庄,这个在夹缝中求生的孤岛,必须尽快变得更加强大,才能在这即将彻底崩塌的末世中,找到一线生机。
“报告!”一名夜不收气喘吁吁地跑上望楼,“大人,哨探现,贺一龙大营有兵马调动迹象,似乎……分出了一支人马,向南去了!”
张远声眼神一凝。向南?是去劫掠粮草,还是……有新的变故?
黎明的宁静被打破,新的阴云,已然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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