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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长廊(第1页)

医院长廊

相至不记得自己是怎麽来到医院的了。

记忆从蛋糕店外那片暗红的地面就断裂了。再连接上时,他已经站在这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走廊里。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消毒水和某种隐约的铁锈味。惨白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发出低沉的嗡鸣,光线像冰冷的瀑布倾泻而下,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如同石膏像。他走在这光里,觉得自己正在被漂白,一点点失去颜色,失去温度。

他瘫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表面的冷,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战栗,每一根骨头都在彼此敲击,发出细微的喀嗒声。手指痉挛地绞在一起,指甲陷进掌心的嫩肉里,留下深深的血痕,可他却感觉不到疼。所有的神经末梢都麻木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丶不规则地冲撞,疼得他不得不微微弓起身子。

“抢救中”三个字,在手术室门上亮着猩红的光。那光刺进他的视网膜,随着心跳一明一暗,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变成细小的刀刃,缓慢地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金属门,仿佛要将它烧穿。门的那一边,是他全部的世界,正在一点点流逝。

他开始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吸进了玻璃碴,刮擦着气管,沉甸甸地坠在肺里。他必须很努力,才能完成一次完整的呼吸,而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丶细微的呜咽。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回那些画面:她转身时发梢划出的弧度,她笑着说“幼稚鬼”,她说“等着我”……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残忍。然後,画面陡转,变成蛋糕店外刺目的警戒线,地上那片已经发暗的丶黏稠的血迹,和那个用白色粉笔勾勒出的丶纤瘦的丶再也不会动的人形。

“呃……”一声压抑的丶像是被扼住喉咙的痛呼从他齿缝间挤出。他猛地弯下腰,用手肘抵住膝盖,额头抵在冰凉的塑料椅面上,试图用物理的冰冷来镇压体内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衣佳琪的父母赶到了。衣母几乎是扑到了手术室门前,被护士拦住後,身体顺着门板滑落,瘫坐在地上。她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只是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丶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巨大的悲痛扼住了她的声带,眼泪无声地汹涌而下。衣父扶着她,这个一向挺拔的男人,脊梁仿佛被瞬间压垮了,他颤抖着手,想安慰妻子,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们看到了角落里的相至。那目光空茫地扫过他,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像是穿透了他,望向一片虚无。这种彻底的忽视,比任何憎恨的目光都让相至感到窒息。他不配被责怪,他甚至不配存在于他们的视野里。他把自己缩得更紧,恨不得能融进墙壁的阴影,从这个世界消失。

冷。刺骨的冷。从心脏开始,冻结了血液,冰封了四肢。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窖,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抱紧自己,可那点可怜的体温,根本无法抵御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严寒。

他开始祈祷。向所有他知道的丶不知道的丶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力量祈祷。他在心里嘶吼,用灵魂作为献祭:

“用我的命换她的。把我的寿命给她,把我的健康给她,把我的一切都给她……”

“让我得最痛苦的病,让我受尽世间所有的折磨,只要她能睁开眼睛……”

“或者……或者就让我代替她躺在那里面,让那些管子插在我身上,让那些机器在我身边响……”

“求求你们……听见我……我什麽都愿意……真的……什麽都愿意……”

他语无伦次,像个最虔诚也最绝望的信徒,试图与命运做一场不可能的交换。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承受任何厄运,只要那扇门能打开,带来一点点微弱的光,他语无伦次地在心里许愿,bargainingwithGod,withtheuniverse,withanyforcethatmightbelistening.他愿意承受世间所有的痛苦,愿意堕入无间地狱,愿意付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代价,只求那扇门打开之後,能传来一点点好消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

时间像砂纸,一遍遍打磨着他仅存的理智,粗糙,疼痛,缓慢地磨损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开了。

走出来的医生,摘下了口罩,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丶见惯了生死的漠然。不,不是漠然,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相至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从长椅上弹起来,眼前瞬间一片漆黑,缺氧的感觉让他眩晕。他踉跄着,几乎是用爬的姿势扑了过去,和衣佳琪的父母一起,围住了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世界彻底失声了。

他看见医生的嘴唇在动,看见那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他看见衣母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缩成针尖,然後那眼中的光,像断电的灯泡,啪一下,彻底熄灭了。她身体一软,直直地向下倒去,被衣父和旁边的护士死死架住。衣父的嘴唇哆嗦着,整张脸扭曲成一个痛苦到极致的表情,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话语,延迟了几秒,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相至的耳膜:

“……我们尽力了……”

“……伤势太重……伤及主动脉……”

“……抢救无效……”

“……节哀……”

“抢救无效”。

“节哀”。

这几个字,组成了一把最钝的刀,缓慢地丶残忍地,捅进了他的身体,并在里面反复搅动。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看着护士推着那张移动病床出来。白色的床单,盖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轮廓。那麽小,那麽安静,安静得可怕。

衣母崩溃的哭声终于冲破了阻碍,像受伤的野兽,凄厉地划破了长廊的死寂。

相至还是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看向那张床被推走的方向。

所有的声音丶光线丶气味,都在迅速离他远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像要飘起来。那剧烈的颤抖停止了,刺骨的寒冷消失了,连心脏那疯狂的绞痛,也感觉不到了。

一片虚无。

巨大的丶足以摧毁一切的悲恸,在瞬间超越了他能承受的阈值,反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丶万籁俱寂的死寂。

他慢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他一步一步,沿着来时那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走廊,向外走去。

脚步虚浮,踩在光滑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得很稳,背脊甚至挺得很直。

只是在他刚刚坐过的长椅旁,在那冰冷反光的地面上,不知何时,悄然晕开了几滴深色的丶圆形的湿痕。

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无声的控诉,又像最终凝结的丶带着体温的绝望。

而他,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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