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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之亡（第1页）

心上之亡

世界被抽成了真空。

最後一位亲属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一声门轴转动的轻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彻底切断了病房与外部世界的最後一丝联系。寂静如同黏稠的液体，瞬间灌满了这个过于明亮的空间，压迫着耳膜，也压迫着每一次试图恢复规律的呼吸。

相至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雷火劈过丶内部早已焦枯却勉强站立着的树。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病床上。那里，一片毫无生气的惨白布料覆盖了一切，勾勒出一个静止的丶冰冷的丶绝对陌生的轮廓。刚才人多时，那强撑着的丶几乎麻痹的躯壳，在此刻绝对孤独的丶只剩下他和“它”的对峙中，正从内部开始寸寸崩裂。

喉咙像是被滚热的铅水灌满丶凝固，封死了所有声音的通道。那股从五脏六腑深处翻涌上来的丶带着血腥味的悲恸，一次又一次凶猛地撞击着他的喉骨，却只能在他那混乱不堪的神经通路上被绞得粉碎，最终变成一串串压抑的丶不成调的丶野兽垂死般的“嗬……嗬……”声，从剧烈颤抖的齿缝间艰难地漏出来。连一场淋漓尽致的痛哭，都成了他这具残缺身体无法企及的奢侈。他恨，恨这大脑，恨这舌头，恨这无法准确表达哪怕万分之一痛苦的无能。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擡起，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白布前，悬停在空中，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後一片叶子。他终于还是落了下去，掌心隔着那层粗粝的布料，覆上她应该是脸颊的位置。冷的。一种毫无妥协馀地的丶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寒意，穿透薄薄的织物，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瞬间刺入他的皮肉，沿着手臂的经络迅猛上窜，直抵胸腔，将他那颗还在艰难跳动的心脏冻得紧缩丶痉挛。

就在这无边的冰冷和死寂中，他掌心的皮肤，却仿佛被什麽无形的东西灼烫着。

那个字。

在她意识尚且游离丶身体还能做出最後一点微末反应的时分，她用尽残存的丶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力气，在他汗湿的丶颤抖的掌心里，缓慢而清晰地划下的那个字。不是通过视觉，而是通过触觉，一笔一画，刻进他灵魂皱褶的最深处——忘。

当时，混沌的大脑和汹涌的恐慌让他无法理解，或者说，是本能地抗拒理解。他只是慌乱地丶几乎是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在身边散落的物品中胡乱摸索，终于找到那张边缘已经磨损丶字迹却依旧清晰的识字卡片。上面是她娟秀的笔迹，写着一个“亡”。他笨拙地丶几乎是凶狠地，将那硬纸片塞进她已无力握紧丶逐渐僵硬的手中，声音嘶哑地丶破碎地纠正她，仿佛这样就能否定正在发生的事实：“是……是‘亡’！你……教的！是‘亡’！”

死亡的亡。消亡的亡。她生命的终结。他认得这个字！他不要什麽“忘”，他只要她知道，他明白发生了什麽，他清楚她正在离去！

她那时，灰败的丶几乎失去焦距的瞳孔，似乎因他这绝望而固执的纠正，微微动了一下。那空茫的视线，费力地落在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里面没有责怪，没有遗憾，甚至没有多少留恋，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丶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溺毙的悲哀。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幅度轻微得几乎像是幻觉。

然後，那冰凉得让他心慌的手指，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再次落回他滚烫的掌心。就在刚才那个模糊的“忘”字笔画旁边，在那个他固执强调的“亡”字的下方，她用尽最後残存的所有，艰难地，添上了两笔。

一点。一卧鈎。

亡……心。

一个完整的丶结构分明的“忘”字，本就是由“亡”和“心”构成。

直到此刻。

直到这绝对的寂静降临，直到这冰冷的白布像一道天堑，彻底隔绝了所有生的气息与可能，直到这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这最终极的丶无法挽回的“失去”——那两笔迟来的丶惊心动魄的含义，才如同两把淬了冰的丶极其锋利的匕首，以一种缓慢而残忍的速度，精准地丶彻底地捅穿了他一直混沌的意识壁垒。

亡，加上心。

心上之亡。

她不是在请求他放下，不是在劝慰他遗忘以求轻松。

她是在告诉他一个她早已看清的丶关于他未来的丶冷酷而精准的预言。她是在用最後的气力，为他那注定黑暗的馀生，写下注脚。

她早知道，她的死亡，不会仅仅是她生命旅程的终结。那“亡”，会像一颗有毒的种子，钻进他的心里，在那里落地生根，汲取他所有的悲恸丶思念和绝望作为养料，长成一个永恒的丶活着的丶日夜不停啃噬一切的废墟。她将成为他“心上永远的亡人”，一座矗立在他灵魂深处的丶无法逾越的墓碑。驻扎在他此後因阅读障碍而更加混乱痛苦的每一个日夜里，所有无法顺畅表达丶无法清晰思考的思念和悲恸，都将像淤积的泥沙，堵塞在他的胸间，喉咙，窒息的憋闷感将成为他呼吸的常态。

她早知道。知道他这笨拙的丶连悲伤都无法完整拥有的灵魂，馀生都将被这份失去填满丶扭曲。她知道他甚至无法像常人一样，通过流畅的诉说和回忆来宣泄痛苦，所有的苦楚都将在内部堆积丶发酵，最终将他从内里腐蚀殆尽。

她带走的，不只是她自己的生命。

还有他，活着的他，一大部分的他。是他感受快乐的能力，是他面对未来的勇气，是他作为一个完整“人”的某一部分核心。她早就看到了这一切，在她闭上眼之前，她就已经看到了他此刻，以及此後无数个此刻的绝望。

“呃……啊——”

一声极其压抑的丶仿佛从胸腔最深处被巨石碾磨出来的气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血淋淋的撕裂感。相至的脊梁像是被瞬间抽走，他猛地弯下腰，额头重重抵在覆盖着她的丶那片象征着绝对终结的冰冷白布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整个身体蜷缩，像一只被煮熟的虾，承受着来自内部的无形酷刑。

没有嚎啕，没有哭喊。只有窒息般的丶短促而剧烈的抽气，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无数透明的碎玻璃，切割着喉咙丶气管和肺腑，带来尖锐的剧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般的丶绝望的颤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呕出来。眼泪汹涌而出，不是流淌，是失控地奔泻，是决堤的洪流，迅速浸湿了额头顶着的那一小片白布，留下深色的丶不断扩大范围的丶绝望的湿痕。那湿痕紧贴着他，也紧贴着她，是此刻唯一脆弱而可悲的连接。

他擡起一只手，死死抓住自己左胸口的衣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布料在指下扭曲丶变形，发出细微的呻吟。疼，那里是真实地丶生理性地剧痛着，仿佛她的预言正在以一种可见的速度成为现实，那颗心脏正被名为“亡”的巨锤反复捶打，龟裂出无数细密的纹路，即将分崩离析。

他张开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试图扩张肺部，吸入更多赖以生存的氧气，却只吸入更多冰冷的丶带着消毒水和她离去後留下的空洞死寂气息的空气。那空气呛进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丶无声的咳嗽，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伏在冰冷的床沿，抖得像一片在暴风雪中即将被彻底撕裂的枯叶。肺部的灼烧感与心脏的撕裂感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每一根敏锐的神经。

视野里是模糊的丶晃动的丶被无尽泪水扭曲的一片惨白。那片白覆盖着她，也覆盖了他的整个世界，吞噬了所有的色彩和希望。他喘不过气，窒息感如同潮水，一波比一波汹涌地淹没了他。意识在极度的缺氧和撕心裂肺的剧痛中阵阵发黑，耳边开始出现尖锐的鸣响。

只有掌心，那早已没有任何痕迹丶看起来与平常无异的皮肤之下，却如同被烙印了一般，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幽冥之火，灼烫着他的神经，灼烫着他的灵魂。

亡，心。

忘。

她在白布之下，归于永恒的丶绝对的静止。

她在他的心里，开始了永恒的丶喧嚣的丶永不终结的死亡。这死亡，将比他□□的生命，更加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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