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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第1页）

归途

飞机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如同一首催眠曲，却无法安抚林薇紧绷的神经。舷窗外，云海翻腾，正如此刻她内心的波澜。她关闭了平板电脑，屏幕上那份关于“济世堂”的尽职调查报告，最後一行字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因去年‘茯苓批9次质检不合格’事件遭监管部门通报，品牌声誉严重受损，叠加核心药材采购成本连续两年增幅超30%，及创始人林国栋固守传统渠道，拒绝线上化转型，导致主要经销商流失近半。结论：短期偿债能力几近枯竭，破産风险极高。”

这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她家族企业生命垂危的病危通知书。

就在十六小时前，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贵宾室里，她刚通过视频会议，向一家奢侈品巨头的高管们展示了她的团队耗时三个月完成的品牌年轻化方案，赢得了赞许的掌声。会议刚结束，母亲的越洋电话就打了进来，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父亲激烈的咳嗽声和模糊的争吵声。

“小薇……”母亲的声音被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精疲力尽的颤抖，“你爸爸和收购方的人吵起来了，他血压飙到一百八，我……我快撑不住了。厂子，可能真的要卖了……”

“妈，别急，我马上订机票。”

挂断电话，她没有丝毫犹豫。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的求助，更因为一种更深层的丶蛰伏已久的冲动——三年前，她刚入职现在的国际咨询公司时，就曾凭借对市场的敏锐，给父亲发去一份长达数十页的邮件，详细分析了中药饮品快消化丶线上化的趋势，并委婉指出了“济世堂”包装老旧丶渠道单一的隐患。父亲的回复只有一行字：“纸上谈兵。老祖宗的东西，不是让你这麽糟蹋的。”

那份挫败感，连同童年时厂区里弥漫的醇厚药香丶父亲专注查看药材时温暖的侧影，以及“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那块金字牌匾带来的自豪感，共同构成了她对“济世堂”复杂的情感底色。她的行李箱里，除了随身物品，还躺着一份她利用所有业馀时间整理的《中医药老字号品牌突围案例分析与初步构想》，那是她未能宣之于口的丶对家和事业未来的某种期待。

飞机开始下降，穿透云层，脚下是熟悉的临海都市——镜城。现代化的摩天楼群在阳光下闪耀，与记忆中海风湿润丶节奏缓慢的小城印象重叠，却又透着一股陌生的疏离感。

接机口，母亲周蕙穿着一件半旧的米色风衣，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瘦削单薄。不过半年光景，她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深刻而刺目。她看到林薇，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嘴角苦涩的弧度。

“小薇……”母亲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发白，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路上顺利吗？”

“顺利。”林薇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妈，爸怎麽样了？医生怎麽说？”

“吃了降压药，睡下了。可睡也睡不踏实，梦里都在跟人吵架……”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那些要债的人，说话太难听了……你爸他，一辈子要强，哪里受过这种气……”

回程的车上，母亲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更多细节。“……你爸不信邪，非要压上全部身家去争那个‘百草园’基地，结果被那个姓王的合夥人摆了一道，卷了前期投入的八百万跑去了国外……留下的烂摊子，银行利息丶供应商货款，还有那次‘茯苓事件’的罚款和赔偿……窟窿太大了。”

母亲叹了口气，无意识地搓着手指上一道浅浅的戒痕——那是她戴了多年的翡翠戒指留下的，如今不见了踪影。“我偷偷找过你几个舅舅，也想过把市里那套老房子抵押了，可你爸死活不同意，说不能再拖累家里……他就一个人硬扛着，直到……直到扛不住了。”

林薇静静地听着，心一点点沉下去。合夥人的背叛丶战略决策的失误丶质量管控的漏洞丶转型的迟滞……所有这些企业管理中的致命伤，具体而微地发生在了自己家身上。父亲的“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盘根错节，沉重不堪。

车子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开往郊区的“济世堂”中药厂。母亲低声道：“你爸的意思……他想让你，先看看厂子现在的样子。”

当车子驶入厂区大门时，林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锈蚀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门口“济世堂”的牌匾金漆剥落，蒙着厚厚的灰尘。（职业本能让她瞬间注意到：招牌的字体过于陈旧，排版毫无设计感，在快速通行中几乎无法给人留下任何品牌印象。）厂区空荡，大部分车间大门紧锁，窗户玻璃破碎也无人修缮。只有最里面的原料仓库门口，堆着一些显然品质不佳丶甚至有些受潮的药材包，（她心头一刺，想起小时候，父亲哪怕半夜听到下雨，也会立刻冲去仓库检查药材是否苫盖严实，绝不容许有丝毫受潮风险。）几个老师傅正蹲在那里默默分拣，脸上写满了无奈。

空气中，记忆里温暖醇厚的药香，被一股霉味丶铁锈味和若有若无的变质药材的酸涩气取代。

她在厂长办公室找到了林国栋。

他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藤椅里，面对着窗外一株枯死了大半的老松树。（那棵树，她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父亲总在树下教她辨认甘草和黄芪，说这松树的根茎也能入药，性子坚韧。）夕阳的馀晖将他花白的头发染上一层凄凉的橘色，那曾经宽厚坚实的背影，此刻佝偻得像一张拉满却即将断裂的弓。

听到脚步声，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父亲的脸颊深陷，眼袋浮肿，嘴唇因缺水而起了一层白皮。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锐利如鹰丶充满掌控力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浑浊，空洞，但在与她目光接触的刹那，她清晰地捕捉到一丝极快的丶近乎本能的闪烁，那里面混杂着惊讶，一丝不易察觉的丶如同迷路孩童般的求助信号，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防御性的冷漠强行覆盖。

“谁让你回来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妈……多事。你在伦敦的项目不是正到关键时候？回来做什麽？”（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无意识地蜷缩，用力到泛白。）

那刻意维持的平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林薇心痛。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爸，‘济世堂’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质检通报丶王叔卷款的事，还有现在的债务危机……我不是回来添乱的，我是来和您一起想办法的。”（她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案例：云南某老字号茶厂，凭借一支年轻人运营的短视频团队，三个月内线上销售额翻了三倍。但这个例子此刻绝不能提。）

“你知道？你知道什麽！”“王叔卷款”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压抑的闸门。林国栋像是被踩到了痛脚，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赶紧扶住桌子，“那些报告？那些数据？它们能告诉你药材该怎麽炮制？能告诉你老祖宗的规矩不能变？时运不济！是那些人背信弃义！你们……你们只知道看结果！”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他咳得弯下腰，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母亲周蕙慌忙冲进来，扶住他，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林薇：“小薇，少说两句，你先让你爸静一静……”

林薇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右手几乎要伸出去扶住父亲颤抖的肩膀，但父亲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僵硬背影，让她伸出的手最终僵在半空，然後无力地垂下。所有准备好的话，所有基于理性分析的建议，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种混合着心痛丶无奈和倔强的沉重。她看着父亲因咳嗽而剧烈颤抖的单薄身躯，看着母亲眼中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恐惧，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失败丶固执和苦涩药味的办公室。

站在荒凉的厂区中央，寒风卷起地上的废纸和落叶，打着旋，最终无力地贴附在冰冷的机器残骸上。林薇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试图从那令人沮丧的气味中，捕捉到一丝记忆中的温暖痕迹。

她知道，她回来的路，注定是一场艰苦的跋涉。她要偿还的，不仅仅是银行账簿上冰冷的债务，还有父亲因固执和失败而背负的沉重尊严，以及这个家庭被现实撕裂的情感纽带。

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用她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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