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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
研究所大礼堂张灯结彩,大红绸布扎成的花朵悬在舞台中央,墨汁淋漓的“热烈庆祝抗美援朝伟大胜利”横幅几乎覆盖了整个舞台背景。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各个科室都出了节目,合唱丶快板丶三句半,简陋的舞台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空气里弥漫着炒瓜子花生的焦香和笑声蒸腾出的热浪。
向真坐在人群靠後的位置,手里捏着一颗没剥的花生。台上,後勤科几个年轻姑娘正跳着《南泥湾》,红绸舞得生风,笑容灿烂。
她原本看节目看得很开心,但当她的目光在礼堂前排的领导席位上无意扫过时,疑惑和不安涌上心头。
那个位置空着。
沈屹没来。
她想起昨天傍晚,在走廊里撞见他。他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些,嘴唇也没什麽血色。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他眼中没有波澜,只微微颔首,便擦肩而过。
当时不觉得,此刻那苍白的脸色和空置的座位联系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安悄悄爬上心头。他那样的人,和她一样,把工作当作生命,不会没有理由就不出席所里的活动。
是生病了吗?
台上的节目换成了技术处几个小夥子合唱《我的祖国》,歌声嘹亮,气势雄浑。礼堂里的气氛被推上高潮,掌声雷动。
向真却觉得越发气闷,那些欢呼声浪像无形的潮水,挤压着她的呼吸。她悄然起身,从礼堂侧门溜了出去。
礼堂外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她沿着通往家属区的碎石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不知不觉,脚步停在了一栋熟悉的灰色小楼前——这是所里高层干部的宿舍楼。
其中一扇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晕,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那是沈屹的宿舍。
脚步在门前停驻。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门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福”字。理智在警告她离开,那晚走廊里决绝的话语犹在耳边。可心底那份莫名的不安,却像藤蔓般缠绕上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擡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向真等了几秒,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焦灼。她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
叩丶叩丶叩!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门内传来,嘶哑而沉闷。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挣扎着起身。
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昏黄的光线流淌出来,照亮着门外不期而来的客人。
沈屹站在门後,只穿着单薄的丶皱巴巴的衬衣,仅仅一天不见,他仿佛憔悴了许多,脸色在灯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额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额角。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目光浑浊,带着高烧特有的迷离。
他看到向真,似乎愣了一下,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丶狼狈丶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骤然凝固,被更深的疲惫和某种自嘲般的冷漠覆盖。
“有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喉咙。
“你……没去礼堂。”向真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脆弱模样,喉咙有些发紧,“好像病了?”
“一点小感冒,死不了。”沈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冷硬表情,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因咳嗽而剧烈耸动,压抑的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向真看着他因咳嗽而绷紧的丶微微颤抖的脊背,看着他脚下拖着的那双磨损严重的旧棉拖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决堤。
她不再犹豫,侧身从他让开的门缝挤了进去。
宿舍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书架,一个烧得通红的铸铁炉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高热病人特有的气息。床上摊着几份文件,旁边放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渣。
“烧成这样还看文件?”向真皱眉,语气不自觉带上了责备。
沈屹咳得说不出话,只是扶着桌子,背对着她,肩膀依旧在颤抖。
向真环顾四周,走到墙角拿起暖水瓶晃了晃,空的。
她拎起暖水瓶,又拿起桌上的搪瓷缸:“我去打点热水,你先把药吃了。”
她动作麻利,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熟稔,仿佛照顾他这个病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沈屹终于止住了咳嗽,喘息着转过身,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
“不用麻烦。”他声音嘶哑,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我睡一觉就好。”
向真像是没听见,拎着暖水瓶径直出门,走向公共水房。
她打好热水回来,将搪瓷缸里干涸的药渣倒掉,冲了半缸热水,又从桌上找到包在纸里的药丸。
“把药吃了。”她把水和药递到他面前,语气平静。
沈屹没接,只是看着她。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病态的潮红更明显,眼神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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