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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第1页）

第65章

初夏的馀威尚存，白日里日头依旧有些毒辣，但早晚已能感到一丝沁入肌骨的凉意，宫墙内的梧桐枝叶愈发蓊郁，在渐热的微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

三日後的清晨，寅时刚过，天光尚未亮全，东边天际仅透出一线鱼肚白。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彻夜未熄。尹怀思便是在这时，未经通传，卷着沾满晨露和泥点的裤腿，大咧咧地出现在了养心殿外。值守的侍卫显然得了吩咐，并未阻拦，只沉默地推开殿门。

他步履随意，手中还握着一把与这庄重殿宇格格不入的，扇骨描金丶扇面绘着戏蝶图的折扇，旁若无人地扇着风，带起鬓边几缕未束好的发丝。

他神情自若，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与那位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之间，从未有过那些涉及背叛利用与生死相搏的恩怨纠葛。

裴允背对着殿门，他身形挺拔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手中捧着一本纸页泛黄，字迹与诡异符文密密麻麻交织的古老册子，正凝神细看。

跳跃的烛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对身後轻佻的脚步声和扇子摇动的风声恍若未闻，仿佛沉浸在那巫族秘术构成的艰涩世界里。

“陛下夙兴夜寐，苦心钻研，实在令臣感佩。”尹怀思放下手中那把略显风骚的折扇，步履无声地走到裴允身侧约三步远处停下，目光在那本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古册上迅速掠过，语气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腔调。

“只是，巫族传承诡秘莫测，非人力可强求。臣不才，浸淫此道十数载，至今也不过窥得皮毛，时常困于一知半解，难窥堂奥。”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唇边笑意加深，却未达眼底，“说来也是奇怪，这原先的残破手札，其中记载虽零散，臣倒觉得好懂些，如今被奚筱这般……反复填补丶修正丶甚至重塑，能量交织驳杂，臣人拙脑笨，看得云山雾罩，也难辨其深浅吉凶了。”

裴允不自觉地蹙紧眉头，额角那如同细密钢针持续扎刺般的抽痛又开始隐隐发作，连带着心口也传来一阵憋闷。

他缓缓放下那本仿佛承载着无数秘密与诅咒的古册，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她如今……究竟境况如何？”

尹怀思重新拿起那把描金折扇，更加用力地扇动起来，宽大的袖袍被风鼓动，仿佛殿内闷热得让他难以忍受，“以大量精血饲喂催动蛊虫，强行施展超越自身负荷的秘术，便是这般下场。精血亏虚，神魂受损，形销骨立，生机渐熄。”

他语带双关，目光颇为隐晦地扫过裴允心口的位置，嘴唇嚅动了几下，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紧紧闭上，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母蛊在下蛊之人身上，以血喂之，承受其痛只会在中蛊之人之上，这麽久才被人发现，定是用了药物掩藏，只是这些他并不准备告知裴允。

“有话便说，不必吞吞吐吐。”裴允终于侧过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他又将那本古册拿起，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被翻卷的角落。

“陛下所料不差。”尹怀思从善如流地放下扇子，转而望向一旁紫檀木案几上那只折射着冰冷幽光的琉璃瓶，“那‘迷神引魄散’不过是个引子，真正厉害的，是陛下当日所中的‘生蛇蛊’。此蛊阴毒诡谲，乃南疆秘传，一旦入体，便如跗骨之蛆。中蛊者初时或许不觉，待其苏醒，便会感到体内似有无数细小活物钻营游走，于经脉血肉间窜动，片刻不得安宁。随之而来的便是周身难以言喻的剧痛，尤以头颅为甚，痛楚阵阵袭来，足以令意志坚如铁石之人也痛不欲生。更能扰乱神智，蒙蔽清明，令人心性渐变，暴躁易怒，与从前判若两人。”

他话锋微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揣测：“不过，天道制衡，万物相生相克，此蛊也非全然无法共存。若能远离权力纷争，避开俗务烦扰，寄情山水，心境长久保持平和宁谧，倒也不易引动其凶性。这‘生蛇蛊’性喜安乐，厌恶烦忧，据说……若能有些真正令宿主心喜愉悦之事，滋养神魂，或许还能压制其毒性，甚至産生些意想不到的……安抚之效，也说不定。”他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既像指引，又更像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假设。

“秦公子此言何意？！”一旁许久不曾出现的鹤松骤然出声，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义愤填膺地踏前一步，“莫非是想劝陛下摒弃江山社稷之重，远离朝堂，将这好不容易统一的元楚万里河山，拱手让与葛全那等犯上作乱的逆贼吗？！此等言论，与乱臣贼子何异！”

裴允并未理会鹤松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他的目光仍胶着在古册上那些复杂难辨的古老符文上，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她醒来？”

尹怀思看也未看激动不已的鹤松，他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调说道：“唤醒之法……臣，不知。南疆蛊毒秘术，尤其涉及反噬，向来玄奥，非外人所能揣度。按常理而言，陛下中蛊日久，且蛊虫如此活跃，下蛊之人早该遭受剧烈反噬，轻则重病缠身，重则……性命难保。即便是南疆王族驱使蛊术，也必遵循等价交换之则，付出相应代价，何况是血脉特殊，如奚筱这般……巫族最後的传承者。”

他微微摇头，目光再次落回那本古册，“臣只是觉得，以她对蛊毒巫术的深刻理解，未必不能寻到一线生机，自行醒来。”

这番话说了几乎等于没说。

尹怀思自己也觉这番言论有些空洞，带着几分讪讪之意，清了清嗓子，语气陡然变得幽深难测：“奚筱若长睡不醒，如同陷入龟息，陛下体内的‘生蛇蛊’虽无法取出，但只要陛下不再过度劳心伤神，避免情绪大起大落，便暂无性命之虞，可保表面太平。可若她醒来……”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蛊主复苏，蛊虫感应，必然随之活跃。届时，即便陛下有意静心修养，远离纷争，恐怕也少不得要受一番更为剧烈的折腾。如今她于蛊毒巫术之上的造诣，融会贯通，甚至另辟蹊径，其深不可测之处，恐怕已远超其母巫灵薇当年。後续这共生之蛊会随着她的状态産生何种奇异变化，是福是祸，臣……才疏学浅，亦无法看透，不敢妄言。”

裴允闭了闭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他试图压下翻涌的心绪和额角愈发尖锐的刺痛，以及那份因“无法看透”而産生的深沉无力感。

许久，他才重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不再纠缠于巫蛊之谜，转而问道：“葛全父子，如今兵锋到了何处？”

鹤松眼中复杂异色一闪而过，他迅速收敛心神，垂首躬身：“回陛下，叛军势头正盛，连破数城，昨日探马回报，其先锋已过襄城，距京城已不足四百里。”

“朕记得，”裴允忽然转了话题，目光直直射向尹怀思，“南疆秘录中曾提及一种古老蛊术，名为‘忘忧’。”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本厚重的古册，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若施以此蛊，使她前尘尽忘，爱憎泯灭，那麽这些纠缠不休的蛊毒巫族之秘，连同所有与之相关的令人痛苦的记忆，便该如云烟过眼，一并烟消云散了吧？”

尹怀思闻言，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猛地加速狂跳起来，他望着裴允那双燃烧着某种近乎疯狂火焰的眸子，一时竟被那其中的偏执震慑，忘了言语。

待胸口的悸动稍稍平复，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开口道：“忘忧蛊……顾名思义，便是强行抹去所有令宿主痛苦丶悲伤丶憎恨之源，筛选剥离，只馀下……那些欢愉记忆。若对奚筱用了此蛊，她便不会记得与陛下相关的……一切，无论是曾经的利用丶伤害，还是……或许有过的片刻温情。她将不复是如今的奚筱……”

“如此……甚好。”

空气中只留下这麽一句似愉似痛的叹息。那叹息声幽幽回荡在空旷而华丽的养心殿内，缠绕着烛火青烟，旋即被彻底吞没。

尹怀思踏出养心殿，外间天光已是大亮，初升的朝阳跃过宫墙，刺得人微微眯起了眼。一夜的阴霾与殿内的烛火沉闷仿佛被这炽烈的光芒瞬间驱散，只馀下初夏清晨带着草木清气的暖意。

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在高阶之上驻足，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顶与飞檐，精准地投向了西北角那片象征着冷寂与废弃的长门宫。他面上依旧没什麽表情，只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眸子里，此刻沉淀了些许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

正待他敛起目光，准备离去之时，眼角馀光瞥见另一道身影自养心殿内悄无声息地退出，正是鹤松。

两人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对方。

脚步微顿，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交汇瞬间，彼此都从对方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迅疾的异样光芒。

那异光一闪而逝，快得仿佛只是日光晃动的错觉。

随即，尹怀思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动了一下，似有若无地率先移开目光，转身，衣袂在晨风中轻拂，沿着宫道稳步离去，背影很快融入宫墙的阴影交错之中。

鹤松亦在原地停留了刹那，望着尹怀思离去的方向，眼神微凝，随即也恢复了惯常的沉肃神色，朝着另一个方向，默然离开。

宫道寂寂，只馀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紧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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