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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穗静静躺在袖袋深处,仿佛一段被时光掩埋的旧事,无声无息,却始终未曾消散。玉沁妜的指尖轻轻掠过那层细软布料,触感微凉,像是碰到了记忆的边缘,但她并未停留,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她缓缓起身,动作沉稳而克制,铠甲随着身形微动出轻响,一片片金属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肩胄扣合的瞬间,出清脆而利落的一声“咔”,仿佛一道封印落下,将昨夜那些翻涌未尽的思绪、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那些藏在眼底的情绪,尽数锁进了这副冰冷的铁衣之中。从此,步履所向,唯有前方。
百里爵立于案前,指尖尚缠着那支朱笔的流苏穗子,笔尖残留的一点朱砂未干,在晨光里泛出暗红微光。他缓缓将笔搁回紫檀雕花笔架,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黎明前最后的寂静。随即抬手合上最后一卷军报,羊皮纸边缘已有些磨损,封印处盖着三道火漆,显是连夜急递而来。殿内烛火被风掀动,光影在他脸上摇曳不定,映出眉宇间一丝未散的倦意。
“风沙正紧,路不好走。”他开口,声音低而沉,像压在地平线下的雷,“歇两个时辰,等天光再亮些也不迟。”
她站在门边,正将披风系紧,动作利落,不带半分拖沓。玄色织金边的斗篷覆上肩头时,出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如同夜行猎兽收拢双翼。听见他的话,她只略顿了一瞬,目光仍望着门外翻滚如潮的黄沙天幕,声音不高,却如铁石落地:“等不了。”
风从敞开的窗棂灌入,吹得案上几页文书微微颤动。她继续道:“敌不动,我亦不敢松半分。此刻多行一里,战时便少一分被动。”
百里爵望着她的背影——那挺直的脊线、束铁环下垂落的一缕黑、腰间佩刀未出鞘却已透出凛然之气的姿态——忽然低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却多了几分熟稔的温和。
“你说不等,那就不等。”他说罢,转身便朝外走去,步伐干脆,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尘。
刚踏出殿门,他便扬声下令,声音穿透风沙,清晰传入守候在廊下的将士耳中:“传令下去!护卫队即刻整备,马匹加鞍,兵刃验检;文书箱全部加封三层油布,不得有半点疏漏!路线改走北岭官道——那里坡陡路窄,但避开了昨日通报的塌方段,安全为先!”
玉沁妜并未应答,只是抬步前行。宫门沉重开启,铰链出低哑的呻吟,仿佛古老城池也在为这场远行叹息。刹那间,狂风裹挟着粗粝的沙粒扑面而来,打得人脸生疼。她微微眯眼,抬手扶住额前那枚冷铁打造的束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风势猛烈,吹得她披风猎猎作响,几乎要将整个人掀离地面,但她脚步未停,一如往常般坚定向前。
百里爵快走两步赶上来,侧身替她挡住迎面最烈的一股风沙。他自己却被吹得一个趔趄,袖口翻飞如断翅之鸟,胸前那根新换的朱红流苏在风中狂舞,像一团挣扎的火焰。
“你又缠上了?”她余光瞥见,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责备,倒像是早已习惯。
他低头一看,果然——不知何时,右手食指又把那穗子绕成了个死结,一圈又一圈,密不透风,如同他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他试着扯开,指尖用力,反而越勒越紧,最终只得放弃,索性一笑,眉目舒展:“手欠的老毛病,治不了。”
“那就别戴。”她说,语气温淡,却藏着一丝不容置疑。
“可这是你去年赐的配饰。”他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晴好,“舍不得摘。”
她脚步微顿,风沙掠过两人之间,卷起些许尘土与枯草。那一刻,时间仿佛也随风凝滞。她没有回头,唇角却极轻地动了一下,终是只吐出一句:“那就留着,打仗时当靶子也好。”
话音落下,她再度迈步前行,身影渐渐没入灰黄交织的天幕之中。百里爵站在原地片刻,低头看着手中仍未解开的穗结,轻轻一笑,随即追上她的背影,融入那一片苍茫风沙。
远处,北岭山脊如巨龙蜿蜒,隐没于云雾之间。朝阳尚未破晓,天地仍处于混沌交接之际,唯有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在荒原之上划出一道沉默而执拗的痕迹。
马车早已在宫门外静静候着,车帘低垂,骏马伫立,仿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启程。然而他们谁也没有登上那辆装饰华贵的御辇。玉沁妜一袭玄色戎装,眉目如刃,抬腿翻身上马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一手执缰,指尖微紧,另一手轻抚马鬃,眸光遥望西边天际。风起时,她猛然勒紧缰绳,战马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踏碎了地上的枯叶与尘土。百里爵紧随其后,跃上自己的坐骑,铠甲铿然作响,神情肃穆。两人并肩而立,目光交汇不过一瞬,便同时策马而出。
身后铁甲铿锵,旌旗猎猎,数十名亲卫紧随其后,马蹄翻飞,烟尘滚滚,如同一条腾起的黄龙,直扑城西军营而去。原定两个时辰便可抵达的路程,却因途中风沙骤起、天地昏沉而被迫延宕。狂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遮天蔽日,连太阳也隐没于厚重的云层之后,道路模糊难辨,行进艰难。整整四个时辰,队伍在风沙中穿行,衣甲尽覆尘灰,唇干舌燥,却无一人言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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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正午将至之际,军营辕门遥遥在望。远远望去,校场之上早已列阵整齐,将士们身披重铠,手持长枪,刀锋映日,寒光凛冽。他们挺立如松,队列森严,可脸上皆蒙着厚厚的尘土,铠甲缝隙间积满沙粒,显是已在烈风中等候多时,未曾离岗半步。
玉沁妜勒住缰绳,战马前蹄缓缓落地,她端坐马上,目光如电,自那一排排沉默坚毅的身影上缓缓扫过。片刻后,她忽然翻身下马,动作果断,毫不迟疑。缰绳随手一抛,落入近卫手中,她便已大步向前,踏上通往营门的泥泞小道。
“弃轿步行”的命令尚未从口中传出,她的双脚已然踩入湿软的泥土之中。沉重的铠甲压在肩头,靴底深陷进泥里,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足印,但她走得极稳,背脊笔直,步伐坚定,仿佛脚下不是泥泞之地,而是通往千军万马的王座之路。直至校场中央,她才停下脚步,缓缓抬头,环视全场。
风还在吹,旗幡猎猎作响,将士们的呼吸几乎凝滞。她开口了,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清晰,穿透风沙,直抵每一个人耳中:“朕来晚了。”
她顿了顿,目光沉静而深邃,“因天时不顺,路途受阻,并非心有怠慢。诸位冒风沙而守,久候不散,这份忠勇与担当,朕铭记于心。”
话音落下,全场依旧寂静无声,唯有风掠过旗帜边缘的声响,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她不再多言,右手缓缓探向腰间,握住佩剑剑柄。一声清越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寒光乍现,剑锋出鞘三寸,随即她双手握剑,剑尖朝下,用尽全身之力,将长剑深深插入脚下的泥地之中。
泥土四溅,剑身没入一半,稳稳矗立,宛如一座不动的碑。
“自今日起,”她声音陡然加重,语气如铁,“朕与尔等同餐粗粮,同宿营帐,同披寒甲,同御强敌。风雨不避,霜雪不退,生死与共,荣辱一体。”
她说完,未再看任何人一眼,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柄插入大地的剑旁,身影被正午微弱的日光拉得修长。风拂动她的丝与衣角,铠甲上的灰尘簌簌而落,可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全场依旧无人言语,但那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那一排排曾被风沙磨砺得麻木的脸庞上,渐渐浮现出某种炽热的光。那是信念被点燃的征兆,是忠诚被回应的震颤。
这一刻,没有人再说什么“君临天下”,也没有人再提“臣子本分”。有的,只是一个统帅以最真实的方式走进了她的军队,走进了这片土地,走进了万千将士的心中。
一名老校尉压低了声音,向身旁之人轻语道:“女子掌兵,真能挡住铁骑吗?”
这本是一句私下的嘀咕,却被风不经意地卷起,断断续续地飘入耳中。
玉沁妜听见了,却并未动怒。她只是缓缓抬眸,目光如秋水般澄澈而坚定,落在那老兵身上,声音清朗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兵猝然一惊,连忙整衣拱手,神情肃然:“末将陈岩,原为沧州旧部,曾奉命守水寨三昼夜,侥幸未失寸土。”
“我记得你。”她轻轻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追忆的温度,“那年冬夜大雪封江,堤坝将溃,是你率三十勇士冒雪抢修。寒风刺骨,双手冻裂出血,仍不肯后退半步。你说过——‘堤在人在,堤亡人死’。那一夜,堤保住了,你也活了下来。”
陈岩喉头微微滚动,嘴唇微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眼底却悄然泛起一层薄雾。
“朕不问你是男是女,只问你——可愿战?”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敲进每个人的心里,“胜败从不由出身定夺,而在人心是否齐心。你们用血肉筑起的墙,朕不会让它倒塌;你们曾流过的血,朕不会视而不见。今日我站在这里,并非要你们为我赴死,而是想与你们并肩而立,一同活着,打回属于我们的山河。”
她话音刚落,百里爵便缓缓走上前,步伐沉稳,目光坚定。他站在玉沁妜身旁,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今日,我与陛下并无二致——从这一刻起,我的命,便与你们紧紧相连,生死与共。”
众人屏息凝神,只听他继续说道:“我不是来辅佐帝王的权臣,也不是来攫取荣华的功臣。我是来并肩作战的同伴。若前方是刀山火海,我百里爵,绝不后退半步。”
说罢,他右手一握,抽出腰间长剑,剑锋在日光下划出一道银亮弧光。他俯身,将剑狠狠插入玉沁妜佩剑旁的泥土之中。两柄剑并肩而立,剑身映着天边流云与烈阳,寒光闪烁,仿佛天地也为之肃然。
风掠过校场,吹动旌旗猎猎作响,也吹起了百里爵的衣袍。他负手而立,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昨日还在田间耕作,市井谋生;有些人,昨日还只是无名小卒。但今日,你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谁的私欲,而是为了这片土地的安宁,为了千千万万百姓不再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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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声音渐扬:“若有一天,战鼓再起,烽烟重燃,我不求你们为我赴死——只愿你们记得,今日这并肩而立的两柄剑,代表的是同一个信念:不退,不降,不负此生!”
刹那间,校场之上,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第一声。
“愿随陛下死战!”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接踵而至。
“誓死追随皇夫!绝不背叛!”
“同生共死!同生共死!”
一声高过一声,如惊雷滚过大地,又似怒潮席卷荒原。那呼喝声汇聚成一股洪流,冲破风沙,撕裂长空,直上九霄,仿佛连苍天都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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