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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最终消散在暮色里,如同她那个作恶多端、最终在愧疚中咽气的儿子,一并被东塘村这个日益鲜活起来的肌体所排异、遗忘。工坊院内,李青禾独自伫立了许久,直至夜色如墨般浸染开来,她才挪动僵直的身子,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屋子。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枯槁的侧影。那支锈迹斑斑的银簪,就放在粗糙的木桌上,在跳跃的灯焰下,折射出冰冷而扭曲的光泽。它不再是一件饰,而是一段凝固的苦难,一页血泪斑斑的过往,一个家族由盛转衰、受人欺凌的见证。指腹摩挲过簪身上深刻的划痕与簪尖那顽固的锈迹,触感粗粝,仿佛能刮伤皮肤。这上面,沾着婆母绝望的眼泪,沾着她当年跪地哀求却无人理会的屈辱,也沾着陈大柱临终前那点微不足道、却终究未能洗净罪孽的忏悔。
留着它?睹物思人,徒增恨意,更如同将一道未曾愈合的伤疤日日揭开。丢弃它?那过往的苦难与付出,难道就这般轻飘飘地随风散去?
不。都不。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缅怀或憎恶的波动,只有一片沉静到了极致的、近乎冷酷的决然。过往已矣,沉溺无益。这支簪子,既然承载了太多的沉重,那便不该再以原有的形态存在下去。它需要蜕变,需要以一种全新的、有力的方式,重新融入她当下的生命,融入这片给予她新生与力量的土地。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清晰起来。
翌日,天刚蒙蒙亮。李青禾揣着那支银簪,走出了工坊,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没有去往祠堂,也没有去往桥头,而是径直走向村尾那间终年炉火不熄、叮当作响的铁匠铺。
老铁匠刚刚拉起风箱,炉火初燃。见李青禾进来,有些诧异。李青禾没有多余寒暄,直接将那支银簪取出,放在沾满煤灰的铁砧上。
“劳烦老丈,”她嘶哑的声音在灼热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干燥,“将此物,与我熔了。”
老铁匠认得这簪子,更知晓它背后牵连的恩怨,闻言不禁一怔,迟疑道:“娘子,这可是银簪……熔了可惜……”
“熔了。”李青禾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不铸别的,就打一把锄刃,要最结实、最耐用的那种。”
老铁匠看着她枯槁脸上那不容动摇的神色,又看看那支承载着太多故事的银簪,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言。他夹起银簪,投入熊熊炉火之中。炽白的火焰舔舐着簪身,那斑驳的锈迹在高温下渐渐红、软化,最终与银质的本体一同化为了一小滩灼热流淌、闪烁着奇异光芒的液体。过往的屈辱、仇恨、忏悔,似乎都在这极致的高温中被煅烧、净化。
老铁匠熟练地将这银液与早已备好的上好熟铁一同锤炼,反复锻打。沉重的铁锤起落间,火星四溅,那点银光彻底融入了黝黑的铁料之中,不分彼此。最终,一把形制普通、却隐隐透着些许异样沉实光泽的锄刃,在淬火的“刺啦”声中诞生了。老铁匠为其装上结实的木柄,一把崭新的锄头便完成了。
李青禾接过这把犹带余温的锄头,掂了掂分量,比寻常锄头似乎更沉手一些。她未置一词,付了工钱,扛起锄头便走。
她没有回工坊,而是扛着这把特殊的锄头,径直出了村,走向那片位于后山、尚未完全开垦出来的贫瘠荒地。这里碎石遍布,土壤板结,往日里少有人问津。
她选了一处坡地,停下脚步,双手握紧锄柄,高高扬起,然后用力挥下!
“咚!”
锄刃深深嵌入坚硬的土地,出沉闷而扎实的声响。她用力一撬,一块夹杂着碎石的土块便被翻了起来,露出下面略显湿润的深层土壤。
一锄,又一锄。
她没有停歇,沉默地在这片荒地上劳作着。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粗布衣衫的后背,顺着枯槁的脸颊滑落,滴入新翻的泥土中。那把熔入了银簪的锄头,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某种奇异的力量,破开板结的土块时,显得异常顺遂而有力。银,化为了坚韧,融入了开拓。
有几个在附近玩耍的村童,被这开垦的动静吸引,好奇地围拢过来。他们认得李青禾,也隐约从大人零碎的闲谈中,听说过那支“克夫”银簪的旧事(乡野传言,总不免添油加醋,将那支簪与李青禾早逝的丈夫隐隐牵连)。此刻,见李青禾用一把新锄头奋力垦荒,孩童天真烂漫,不解深意,只觉得那锄头翻土利落,便拍着手,即兴编唱起了童谣:
“青禾锄,垦黄土——!”
“克夫簪子化铁骨——!”
“嘿呦!化铁骨——!”
童声稚嫩,在山野间回荡,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与直白。
李青禾挥锄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她没有呵斥孩童,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更深地弯下腰,将全身的力气,连同那过往的一切,都倾注在这片亟待开垦的荒地之上。那童谣,她仿佛未曾听见,又仿佛已将其与这泥土的气息一同吸纳。
银簪已逝,唯余青禾锄。
塘埂方向。烈日当空,炙烤着新翻的泥土。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荒地对面的山梁上。浑浊的目光……掠过那个在黄土间执着挥锄的枯槁身影,掠过她手中那把在阳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异样光泽的锄头,也掠过了那些嬉笑唱谣的孩童。
枯槁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金属锻打与泥土芬芳的声响,缓缓地吐出:
“……簪——……”声音顿了顿,似在见证那旧物在火焰与锤炼中的彻底涅盘。“…——熔——…”“…——骨——…”下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对过往彻底重塑与力量新生的深沉认知,向下一点。“…——实——!”
“簪熔骨实——!!!”
声音落下。他身影融入刺目的阳光与蒸腾的地气。荒地上,李青禾依旧在一锄一锄地开拓,童谣声飘远。一段沉重的历史,被——……狠——……狠——……地——……砸——……进——……了——……泥——……土——……深——……处——……,……等——……待——……着——……萌——……——……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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