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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碑碎暗夜（第1页）

“因地定税”的新政如同春风，吹绿了无数原本濒临抛荒的田亩，也吹活了万千农人紧蹙的眉头。东塘村桥头那座由乡民自立起的“万民碑”，虽质朴无华，却成了这新政最鲜活、最有力的见证。往来行人经过，总会驻足观看，或抚摸碑身，感叹皇恩浩荡，更感激那位敢于直言的李女史。碑石在日晒雨淋中，渐渐染上青苔，仿佛与这桥、这河、这土地融为了一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新政触动了旧有的利益格局，李青禾一个女子竟能撬动国策，更让某些秉持“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老旧观念的人如鲠在喉，嫉恨难平。明面上碍于朝廷诏令不敢妄议，暗地里的阴风邪气却开始悄然聚集。

一个乌云蔽月、夜色深沉的晚上，村中万籁俱寂，只有溪流潺潺与偶尔的犬吠。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至桥头。他们动作迅捷，显然早有预谋，对着那座承载着无数农人感念的万民碑，举起了沉重的铁锤与凿子。

“哐！哐哐！”

沉闷而刺耳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骤然响起，惊起了附近树上的宿鸟。

石碑虽坚，却也经不起这等蓄意破坏。不过十数下重击，那青石碑便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从中断裂，上半截轰然倒地，摔成数块，下半截也布满裂痕。那记录着李青禾功绩与新政缘由的碑文，在暴力之下变得模糊残缺。

破坏者并未立刻离去，其中一人取出早已备好的工具，在断裂的碑石残骸最醒目的一块平面上，用力刻下了四个大字——

“牝鸡司晨”！

刻罢，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出几声低低的、充满恶意的嗤笑，随即迅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次日清晨，最早路过桥头的村民现了这一幕，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回村报信。

“不好了！万民碑！万民碑被人砸了！”

消息像炸雷一样在东塘村上空爆开。村民们蜂拥至桥头，看到昨日还完好无损的石碑，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的碎石，尤其是那四个充满侮辱与恶毒的刻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匕，狠狠刺在每个人的心上。

“天杀的！哪个挨千刀的干出这种缺德事？！”

“牝鸡司晨？放他娘的狗屁！没有李娘子，哪有咱们现在的活路！”

“这是眼红！是嫉恨！见不得咱们好，见不得李娘子好！”

群情激愤，咒骂声、哭泣声、叹息声响成一片。周娘子、赵三娘等人气得浑身抖，张寡妇更是捶胸顿足，哭喊着要去县衙告状，揪出凶手。

一片混乱与悲愤中，李青禾闻讯赶来了。她拨开人群，走到那片碎石前，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逐一扫过断裂的碑身、模糊的碑文，最后，定格在那四个刺目的字上——“牝鸡司晨”。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茧疤的手，轻轻拂去一块较大碎石上的尘土与露水。

“娘子！您可要为大家做主啊！这定是那些黑了心肝的士绅老爷们指使人干的！咱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赵三娘红着眼睛喊道。

“对！报官！让县尊老爷严查！”

李青禾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一张张激愤的脸，嘶哑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查？如何查？查出来，又能如何？”

众人一愣。

她弯腰，捡起那块刻着“牝鸡司晨”的石块，在手中掂了掂，那冰冷的触感与刻字的尖锐硌着她的掌心。

“立碑，是感念皇恩，铭记新政不易。如今碑碎了，字毁了，留下这骂名……”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淡，“立着的碑，靶子太大，招风惹眼，易碎。不如，铺在脚下。”

铺在脚下？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李青禾已转身对闻讯赶来的保长和几位村中青壮吩咐道：“劳烦各位，将这些碎石，不分大小，全都抬到桥面上去。将那几处被雨水冲垮、坑洼不平的桥阶，用这些石头，填平，铺实。”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用这承载着荣耀与感念、如今又添了侮辱的万民碑碎石，去铺桥？去做那任人踩踏的桥阶？

“娘子！这……这怎么行！这可是万民碑啊！就算碎了，也不能……”周娘子急道。

李青禾打断她，目光落在手中那块刻着字的石头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与决绝：“碑立着，是给人看的，看的久了，或许就忘了初衷，只剩虚名。如今碎了，正好。铺作桥阶，千人踏，万人踩，助人平安过河，日日行走其上，时时记得这新政来之不易，记得这世道尚有明枪暗箭。”

她将手中那块刻着“牝鸡司晨”的石块，毫不犹豫地递给旁边一个愣住的青壮：“这块，铺在最高那级台阶正中。让所有路过的人，都看得见，都踩得着。”

她环视众人，嘶哑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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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在脚下，比供着踏实。”

踩在脚下，比供着踏实！

一句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激愤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看着李青禾那平静无波却坚如磐石的面容，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的用意。

于是，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村民们开始动手。他们将碎裂的碑石，一块块抬起，运到桥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取代了之前的悲愤与咒骂。青壮们按照李青禾的指示，仔细地将那些碎石嵌入破损的桥阶，用石灰混合泥沙填缝、夯实。尤其那块刻着“牝鸡司晨”的石块，被牢牢地嵌在了桥阶最显眼的位置，字面朝上。

不久，桥面修葺完毕。碎裂的万民碑，化作了坚固平整的桥阶。行人车马再次从桥上安然通过，脚步踏过那些曾经铭刻功绩与感念、如今又添了恶毒咒骂的石块，走向各自的生活。

塘埂方向。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将新铺的桥阶照得亮。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桥洞之下的阴影里。浑浊的目光……向上凝视着那级级桥阶，尤其是正中那块刺目的刻字石，看着无数双脚从其上踏过，留下模糊的泥痕。

枯槁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石头粉末与路人脚步的声响，缓缓地吐出：

“……碑——……”声音顿了顿，似在聆听那碎裂时的最后哀鸣。“…——碎——…”“…——暗——…”下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对毁誉置之度外、化戾气为坦途的深沉决绝，向下一点。“…——夜——…”

“碑碎暗夜——！！！”

声音落下。他身影融入桥洞的阴凉与流水的微光。桥上，人来人往，无人再驻足观看那已不存在的石碑，却人人都行走在它化身的阶梯之上。那被踩在脚下的碎石——……无——……声——……地——……诉——……说——……着——……荣——……耀——……的——……脆——……弱——……、——……恶——……意——……的——……虚——……妄——……，——……以——……及——……一——……种——……将——……一——……切——……风——……雨——……踩——……于——……足——……下——……、——……向——……前——……行——……走——……的——……坚——……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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