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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灶台边的年轮(第1页)

第一节:薅断的红头绳

腊月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郑家村的土坯房上。春花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在她冻裂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锅台上的粗瓷碗里,盛着郑金贵的下酒菜——一碟咸萝卜,半瓶散装白酒。

“磨磨蹭蹭等死呢?”郑金贵的皮鞋踹在门帘上,积雪溅了春花一裤腿。他刚从村头的牌局回来,输了钱的火气全撒在女人身上。春花没敢抬头,手里的火钳抖得厉害,火星子窜出来烧了灶膛边的玉米秸。

“你瞎眼了?”郑金贵一把薅住她的头,红头绳“啪”地断成两截。这根绳子是春花陪嫁时带的,红得暗,却被她小心地用了十年。此刻断绳缠在郑金贵的指缝里,像条挣扎的血虫。

春花的额头磕在灶沿上,渗出血珠。她咬着嘴唇没敢哭——结婚十二年,从青丝到鬓角泛白,她早就学会了把眼泪咽进肚子。郑金贵骂骂咧咧地喝酒,目光扫过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的春花梳着麻花辫,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

“不下蛋的鸡,留着你有啥用。”他把空酒瓶摔在地上,玻璃碴子溅到春花脚边。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埋了半截门槛,也埋了村西头王老实家的烟囱——那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男人,此刻或许正蹲在被窝里啃冻红薯。

后半夜,春花疼得睡不着。额头的伤口结了痂,手背上的冻疮流脓了。她摸出枕头下的布包,里面是攒了三年的私房钱,一共五十六块三毛钱。村东头的媒婆说过,邻村有个死了老婆的瓦匠,愿意娶个不能生的,只要能干活。

鸡叫头遍时,郑金贵的鼾声像破风箱。春花悄悄起身,想把断了的红头绳接好。昏黄的油灯下,她看见男人后颈的伤疤——那是当年为了抢她,跟人打架留下的。那时他还不是这样,会把热乎乎的烤红薯揣在怀里给她留着。

雪停时,春花把断绳塞进灶膛。火苗舔着红布条,腾起一小团火星,很快被青烟吞没。她望着窗外白茫茫的村路,突然想起刚嫁来时,郑金贵背着她蹚过结冰的小河,说“以后我养你”。

第二节:县城医院的诊断书

惊蛰的雷声滚过麦田时,郑金贵骑着二八大杠进了县城。车把上绑着个蓝布包,里面是他娘留下的银镯子,打算卖了换钱——村头的三婶说,县医院的张大夫能治“不生养”,就是挂号费贵得吓人。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呛得他直咳嗽。轮到他时,张大夫推了推眼镜:“你爱人没来?”郑金贵把烟袋锅往鞋底磕:“不用她来,肯定是她的事。”他唾沫横飞地说,“十二年来啥动静没有,不是她是啥?”

检查室的门关上时,他还在盘算离婚的事。村西头的寡妇翠莲刚死了男人,据说跟前夫生过俩小子,要是春花被休了,正好托媒人去说合。他甚至想好了说辞:“不是我狠心,郑家不能断了后。”

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郑金贵觉得天塌了。“重度少精症,自然受孕概率低于百分之一。”张大夫的声音像锥子,“想要孩子,建议……”后面的话他没听清,耳朵里全是嗡嗡声。

蓝布包掉在地上,银镯子滚出来,在瓷砖上撞出清脆的响。他扶着墙根蹲下去,看见自己的影子缩成团,比地上的烟头还小。旁边有对小年轻在吵架,女的哭着说“你是不是不想负责”,男的赌咒“我要是骗你就断子绝孙”。

郑金贵突然想笑,嘴角咧到一半又僵住。他想起这些年对春花的打骂,薅她的头,踹她的腰,骂她是“石女”。有次她高烧不退,他还逼着她去地里浇麦子,结果人差点晕在井台上。

骑车回家的路,像走了半辈子。路过镇供销社时,他买了瓶雪花膏——春花的脸冻得皴裂,上次赶集时盯着柜台看了半天。付钱时,手指抖得捏不住纸币,女售货员笑着说:“大哥给媳妇买的?真疼人。”

进村口时,撞见王老实背着捆柴火。老光棍咧着嘴笑,露出颗豁牙:“金贵哥,赶集啦?”郑金贵没像往常那样懒得搭理,反而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对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

推开家门,春花正在翻晒红薯干。她穿着那件洗得白的蓝布衫,领口磨出了毛边。往常这时候,郑金贵早该骂她“不会躲阴凉”,此刻却蹲在门槛上,摸出烟袋又放下——春花闻不得烟味,尤其是在晒粮食的时候。

“锅里炖了萝卜汤。”春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郑金贵抬头,看见灶台上摆着两个碗,一个盛着汤,一个卧着荷包蛋——那是他小时候生病,娘才会做的吃食。

夜幕降临时,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春花以为男人又要找茬,攥着衣角等着挨骂。却听见他哑着嗓子说:“春花,明天我带你去县城,买件新衣裳。”

第三节:门槛上的忏悔

清明的雨丝斜斜切过窗棂,春花在纳鞋底。针脚比往常密了些,是郑金贵的鞋——他说脚底板磨得疼,想让她纳厚实点。门轴“吱呀”响时,她以为是风,直到看见男人跪在青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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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我不是人。”郑金贵的额头磕在地上,沾了层湿泥。诊断书摊在灶台上,“重度少精症”几个字被雨水洇得涨。春花的针落在地上,线轴滚到男人手边。

“我以前打你骂你,都是混账。”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像被雨打湿的狗,“你要是想走,我不拦着,家里的钱都给你……”

春花没接话,捡起地上的针。针尖扎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白布鞋底上,像朵细小的红梅花。她想起十二年前的新婚夜,郑金贵也是这样紧张,攥着她的手说“以后有我呢”。后来怎么就变了?是从第一个没怀上身孕的冬天开始,还是从他娘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一定要有后”开始?

“我不走。”春花的声音比雨声还轻,“走了,这房子就空了。”她把诊断书折成小方块,塞进灶膛的缝隙里,“烧了吧,看着堵心。”

郑金贵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他爬起来想去抱她,又怯生生地缩回手,手指在裤缝上蹭了半天:“那……那咱们咋办?”

“不知道。”春花继续纳鞋底,针脚歪歪扭扭,“你要是嫌我碍眼,就……”

“不嫌!”郑金贵的声音陡然拔高,“我就是怕老了没人送终,我爹妈死得早,我一个人……”他突然捂住脸,哭声闷在掌心里,“我知道这想法丢人,可我真的想有个孩子。”

春花纳鞋底的手停了。窗外的雨打在梧桐叶上,沙沙地像在说话。她想起王老实,那个总在傍晚帮她挑水的男人。上次她晒的玉米被风吹跑,是他蹲在泥地里捡了半夜,裤腿上沾满了黄泥巴。

“你想咋弄?”春花的指尖冷。郑金贵的脸瞬间涨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灶膛里的火苗跳了跳,照亮他脖子上的旧伤疤——当年为了护着她,被她娘家哥打的。

“我想……”他咬着牙,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找个可靠的人,帮个忙。”

春花把鞋底扔在筐里,转身去舀水。水缸里的水晃出涟漪,映着她苍白的脸。十二年来的委屈突然涌上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水面上。郑金贵想去擦,被她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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