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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归尘之愿（第1页）

百岁寿辰的喧嚣与荣光，如同夏夜最后的烟火，绚烂地绽放过后，便迅沉寂下来，融入了丰女村恒久的宁静之中。赵小满以需要绝对静养为由，婉拒了所有后续的探望与庆典活动，她那座小小的院落，仿佛成了一方与世隔绝的净土。外界依旧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传说与祝福，但院门之内，时光的流似乎都变得缓慢而粘稠起来。

寿辰过后不过旬日，一个静谧的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满窗棂。赵小满将孙巧儿、李青山，以及柳绣娘与王嫂子家族中最为持重、且被她视为可托付后事的后人，召至榻前。此外，还有一位在农学院德高望重、深谙她理念的老院士在场，以作见证。

众人见她虽面色比寿辰时更显清癯，气息也微弱了些，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迸出最后、最纯粹的光华。她靠坐在软枕上，目光缓缓扫过床前这些她最信任、也是与她命运纠缠最深的人的后辈，脸上并无悲戚，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今日唤你们来，”她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份量，“是有些身后事，需做个交代。”

一句话，便让床前众人的心猛地揪紧。孙巧儿更是瞬间红了眼眶，强忍着才没有让泪水滑落。他们都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但当它如此平静、如此直接地被当事人提起时，那份沉重依旧难以承受。

赵小满没有给他们太多感伤的时间，她微微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跟随她数十年的老侍女，将一个未曾上锁的、色泽沉黯的薄木小匣，递到孙巧儿手中。

“此匣之中，乃我这些时日，断续写就的一些文字。”赵小满的目光落在孙巧儿身上，带着嘱托，“非关国策，不论朝局。只是一些……关于农桑之道的未尽思索，关于‘感知、坚韧、互助、创新’四字，于日常耕作、于女子立身处世中的些微体悟。或许，对后来者，能有些许启。巧儿，你掌司农寺，此物，交由你斟酌处置。”

孙巧儿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如山岳的木匣，紧紧抱在怀中，哽咽着用力点头：“巧儿……谨记。”

交代完这最后的“知识”遗产，赵小满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最后的气力。室内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每个人压抑的呼吸。

然后，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说出了她关于自身后事的最终安排。

“我走之后，”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一应丧葬仪轨，皆需从简。”

众人屏息聆听。

“不设灵堂，不受吊唁，不劳民，不伤财。”她继续说道，目光掠过众人，带着告诫，“莫要因我一人之故，兴师动众，耗费民力。我这一生，所求者，从非身后哀荣。”

这符合她一贯的作风，众人虽觉过于简薄，却也能理解。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怔住了，连最为沉静的李青山，眼角也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我之躯壳，火化即可。”她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物品的处理方式，“所得骨灰，不必盛殓，不必入土为坟。”

她微微停顿，那双澄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院外某个特定的方向，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深沉而温柔的情感。

“就撒在……村口，那最初的半亩地里。”

话音落下，满室皆寂。

将骨灰撒于田地？！这完全违背了时人“入土为安”、“坟茔祭祀”的传统观念，简直是惊世骇俗！在世人看来，这近乎是“死无葬身之地”，是对逝者的大不敬。

“小满姐！”孙巧儿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这……这如何使得？岂能让你……”

赵小满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她，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却洞察一切的笑意。

“有何不可？”她反问道，语气平和却充满力量，“我生于微末，起于田垄，这一生荣辱悲欢，皆系于那片土地。它曾予我绝望，亦赠我希望；它见证了我的汗水，承载了我的誓言。最终，归于彼处，化为尘埃，滋养来年新绿，岂非最圆满的归宿？”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震惊而不解的脸庞。

“立碑，是为了铭记精神，昭示权利。而我的躯体，无需再占一方土地，立一块石头。”她的声音愈低沉，却字字敲在人心上，“让我归于最初之地，便是让我真正地，与这方水土，与这万千生机，融为一体。这，才是我的‘安’。而非困于一方冰冷的墓穴，与生我养我的大地，永久隔绝。”

她看向那位农学院的老院士：“院士可知，草木枯荣，化作春泥，本是天地至理。我亦愿如此。”

老院士神情震动，若有所思，最终，他缓缓揖手，沉声道：“大人……已悟通自然循环之道。此举，非是不敬，实乃……最高境界的回归与奉献。老朽，明白了。”

赵小满又看向李青山，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询问。

李青山迎着她的目光，那深邃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不舍，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刻的理解与支持。他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他懂她，一直都懂。她不属于庙堂，不属于陵寝，她只属于那片她为之奋斗终生、也深深爱着的土地。

见最核心的几人都已默然接受，赵小满仿佛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神情彻底松弛下来，那强撑的精神力，也似乎随之缓缓流逝。她疲惫地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声音几不可闻：“去吧……按此办理。勿扰……勿悲……”

众人知道，吩咐已毕，这是最后的告别了。他们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依次无声地行礼拜别，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室内，重归宁静。只有阳光依旧安静地移动着，如同无声流淌的时光。

赵小满的遗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核心圈层内部引了巨大的波澜与长时间的争议。但无论人们理解与否，这是她——赵小满，这位开启了整个时代的伟人，留下的最后、也是最决绝的意志。

归尘于土，不立坟茔。她要以这种最彻底的方式，完成与这片大地的最终融合，将她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还给那赋予她生命意义与力量的源头。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最终也是最朴素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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